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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尽头的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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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新世纪十多年来的长篇小说在艺术上发生了一些变化,由此形成了新的艺术特质。当我们始终站在20世纪文学发展源流的语境中来考察新世纪长篇小说,尤其是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长篇小说加以比较,才能看出新世纪长篇小说更为独特的艺术追求和面临的严峻考验。同时,汉语白话文学经历了百年的变革与发展,今天它在艺术上正在趋向于成熟。然而,也正是在现代以来的百年历史变革中,今天的文学走到了最后的路途,所有的艺术成就、成熟和新的突破,都是在历史的尽头,也是文学的尽头作出的坚韧努力。

关键词:长篇小说;新世纪;汉语写作;艺术自觉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12)08-0169-18

新世纪过去十多年,虽然短暂,但全部中国文学发展至今,种种迹象都足以表明它显示了厚积薄发的态势。对于长篇小说尤其如此。传统文学今天固然面临前所未有的困境,悲观的人们看到图书大量印刷背后的销售困境,看到本质的人们则将其理解为大调整大洗牌,我们这些在文学中浸淫几十年的人们,则看到内在的沉淀。历经如此大浪淘沙,如此风云变幻,我们要看到历史大转折所蕴藏的机遇和质地。有鉴于此,本文将通过梳理新世纪长篇小说的历史,揭示其走向,把握其价值内涵。

从整体上概述新世纪的长篇小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在新世纪之前的几年,每年长篇小说已经达到几百部之多;到了新世纪之后,就突破了一千部;最近几年,每年更是突破了两千部。2002年,《中华读书报》记者撰文:“有数据表明,从2000年开始,全国各地出版长篇小说700部至800部,到了2002年,这个数字直逼1000部。”这篇报道的记者同时对世纪之初的长篇小说创作表示了困惑,记者提问:“当前的长篇小说从数量上讲,是绝对的高产,但面对如此多的长篇小说,为什么还是佳作难觅呢?中国小说学会评委会副主任汤吉夫认为,长篇小说驾驭起来难度较大,需要一个作家成熟的全面的艺术功底,长篇创作不应该有速度问题,好作品根本就需要耐心。他同时指出,一些作家过于浮躁的创作风气,也是造成长篇小说难觅佳作的重要原因。因长篇小说《白鹿原》蜚声文坛的作家实在谈到长篇小说创作时认为,这些年来给人以感动的作品不少,但给人以震动的作品太少。实认为,作家写作长篇本身就要耐得住寂寞,‘长篇小说得慢慢来’。”[注:新浪读书频道网页:“2002年度小说排行榜”揭晓长篇劲刮“浮躁风” 。 .cn/news/c/2003-03-26/3/2586.shtml.] “佳作难觅”这个问题其实是一个“永恒的”问题,之所以说是“永恒的”问题,因为佳作从古至今,从中国到世界都是“难觅”的。我们现在接触到古典作品,都是因为经历过数百年、上千年的大浪淘沙,最后存留下来的作品。我们接触的世界文学名著,也是经过时间的考验,从无数多的作品中精选出来的名篇佳作。以此标准来衡量,当代的作品就显得鱼目混珠泥沙俱下。这并不奇怪,哪有那么多的佳作?佳作肯定是少之又少,难以寻觅。如果俯拾即是,怎么可能是佳作?除非奇迹发生,这是一个天才辈出的时代,或者是一个通灵的时代,所有的人都被文曲星附体,出手即是佳作——这怎么可能?

在这里,我们也只能选取少数作品,来看新世纪中国长篇小说的一些基本特点。固然,我们不能面面俱到,也无法去批评那些寻常之作,但是,这些作品也构成了这个时代的文学氛围,如果没有这些基础和氛围,也不能从中有“佳作”脱颖而出。我以为,批评弊端、指出问题固然重要,但如何在如此浩繁的现象中,能在百年中国的文学史背景上并且在世界性的现代文学经验框架中,看到新世纪长篇小说在艺术上所具有的特点,那些可称之为艺术贡献的特质,或许更为迫切和重要。为求得篇幅上可操作,本文试图从几个方面来展开论述,以求勾画出一个时期长篇小说的走向与轮廓,挂一漏万在所难免,疏漏之处只有请大方之家见谅了。

一、 乡土叙事的本真性:回到生活与有质感的现实

乡土叙事构成中国二十世纪文学叙事的主导领域,这固然是因为二十世纪的中国社会主要还是农业社会,中国现代的历史过程,就是乡村中国向现代中国转型的进程。虽然具体的历史变革我们可以用不同的社会学的和政治学的术语来描述,但在最普遍的意义上,最广泛的意义上,乡土叙事是一项现代性的事业。与乡村中国的现代转型相关,中国作家大部分来自乡村,或者出身于乡村士绅家族,或者出身于普通农民。这使中国现代文学经验在主体的实践性方面,也不得不具有乡土特征。在《新民主主义论》里说过,中国革命的基本问题是农民问题,这句话显然是指二十世纪中国社会面临的现代性转型。因为它最终以暴力革命的剧烈形态表现出来,农民问题就更加突出地成为社会的经济基础与思想意识问题的核心。因此,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主导领域是乡土叙事就是必然的。

我们今天讨论的现代以来的文学,从根本上来说是西方现代文学影响的产物,也与中国社会面临着进入现代的挑战一样,中国文化与文学也一样面临进入现代的挑战。而西方现代以来的文学并无所谓的“乡土叙事”,其现代的转型有一个漫长的思想意识的演进,如果按照以赛亚?伯林的观点,那是启蒙意识与浪漫主义意识的对抗推进的现代意识变迁[注:有关此一论述可参见[英]以赛亚?伯林《浪漫主义的根源》,吕梁等译,译林出版社2008年版。其中《对启蒙运动的首轮攻击》一章有对此问题的论述,参见该书第28—50页;或参见陈晓明《世界性、浪漫主义与中国小说的道路》,《文艺争鸣》2010年第12期。]。落实到文学艺术方面,就是以个人自我为表现中心,而不是社会经验和社会变迁为表现的基础。中国现代文学因为面临社会变革的强大的挑战,社会化的变迁也就构成文学叙事的主导内容,历史叙事和乡土叙事也就占据主导方面。

如果说“现代文学”时期的乡土叙事主要表现了现代与传统的剧烈的冲突,如鲁迅、沈从文、废名、台静农、蹇先艾、鲁彦、许钦文、吴组湘、艾芜、沙汀、路翎等等;那么自在延安解放区发表《讲话》之后,革命的理想主义就引导文学对历史进行重新表达,乡土中国的革命就成为文学叙事的全部内容。五六十年代的农村社会主义革命和改造,乃是现代性激进化的体现,阶级斗争与两条路线的斗争,支配了乡土中国的叙事。八十年代的乡土叙事固然在新时期的思想解放运动的推动下,走上现实主义恢复的广阔道路。但我们今天看来很清楚,新时期的乡土叙事总体上是表达对拨乱反正的主题,其控诉“”也好,人道主义也好,都是有着明确的意识形态意义。直至八十年代后期到九十年代,意识形态的功能逐渐弱化,文学叙事可以依据作家个人的经验,回到文学本身,例如标榜为“新写实主义”的众多作品就是如此。新世纪的乡土叙事,显然在这方面有更为彻底的改变,乡土叙事可以在作家个人经验的基础上加以处理,乡土生活可以处理为更为单纯的生活事实,可以显现出生活的质朴性和本真性。这并不是说新世纪的乡土叙事就与一切思想意识无关,这当然不可能。而是说,在乡土叙事中透示出的历史批判意识或反思性,都是在作家个人经验意义上展开的,它是作家个人的见解,不是为了直接明确回答时代设定的总体性思想。它与意识形态规训化写作区别在于:后者的时代总体性思想是权威意识形态明确给予的;所谓个人化写作形成的时代总体思想是无数的个人小思想汇聚而成的,是多种思想交汇、碰撞、谈判与妥协的结果。虽然中国当代思想远未达到理想的协调状况,但相较于五六十年代和七八十年代中心化与一体化的思想结构,还是有明显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