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城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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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7月25日至9月3日，我们进入某地进行了40多天的考察和访谈，了解到在该地城镇打工的女孩多来自农村，特别是偏远的小乡村。文化程度多是初中刚毕业或没有毕业。一般跟随朋友、老乡来到大城市，想见见世面，也想挣些钱回去，改变家中贫困的生活，改变自己的人生状况。

刚从乡下进入城市，她们往往身上带的钱不多，又没有明确的工作可做。然而她们胆大、勇敢，思想独立，对自己在城市中生存下去的能力有信心。但城市就业压力的残酷现实、对高学历和高技能的要求、对钱权交易的重视，又使她们认识到自己不过是茫茫大海中的一叶小舟，是那么渺小和无助。这时，她们的口袋里常常仅有几块钱。但女孩们并没有坐在城市的路边靠乞讨生存，而是纷纷涌向了劳务市场，希望有人给她们提供一份工作，给她们一个职业。

在寻找工作的过程中，她们并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一步步逼近。

被逼？被骗？自愿？

B镇的小张，是一个21岁的乡下女孩，在家中排行老二，上有姐姐，下有妹妹。姐姐初中没毕业就到广州打工，现在已有了自己的家庭。因为家里穷，父母身体又不好，小张读到初中一年级就辍学，帮家里养木耳。后来家里两次失火，加上母亲胆结石两次动手术，欠了很多债。18岁那年，小张到成都的一家皮鞋厂打工。每月450元工资，她都会寄400元回家。她明白姐姐结婚了，不可能再照顾这个家，养家的责任自然落在了她的头上。每到淡季，鞋厂会放一个月的假。这对年轻的打工妹来说是件高兴的事，可对小张来说，却是愁苦的事，一个月挣不到钱，对她的家庭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在城市无亲无故的小张只得到劳务市场找工作，在那里她遇到了夜总会的老板娘。老板娘说请她去放唱片，一个月包吃住300元，对陌生人毫无防备的小张就这样懵懵懂懂地被骗进了夜总会。

小张说她非常看不惯夜总会的生活，也不习惯，但又觉得没别的工作可做。她非常想回厂里，想念那些同龄的姐妹，想念姐妹们下班后一起逛街的日子。她说她不会在那里呆太久，过几天就要回城里。

尽管夜总会的老板们矢口否认女孩是被骗来的，但附近的民众告诉我们，这儿的小姐大多是从劳务市场骗来的，骗来后利诱加强迫，迫使她们走上这条路。有逃跑的，被抓回来就会遭到毒打，有的甚至被打成残废。夜总会隔壁一家粥店的老板说，他晚上在后院经常听到小姐们在哭。附近一家杂货店老板也说：这里的小姐刚来的时候不想干，吧哥就打人，现在也会劝告、引诱什么的。如果来了就要走，就要交来时的车费。这些女孩儿出来找工作，都只带几十块钱，没有钱还，只能被逼着做小姐。很多小姐在家里时吃咸菜、喝稀饭，在这儿比在家吃喝好，时间久了，她们也就愿意干了。

然而，据一些小姐后来回忆，实际在上车之前或之后，她们就明白了自己将面对的是什么。有的“老板”也会说明，但她们往往不会下车。因为她们知道，下车之后，自己仍将在劳务市场上游荡，不得不面临着没有工作的饥饿、困苦和劳累。这时的她们，不会再把从小受到的性道德教育作为生命价值的全部，而是把生存和挣钱作为奋斗的目标，作为快速改变自己状况的一个职业。

边缘女性的生存策略？

当然，也有女孩是真正“自愿”选择了“小姐”这个别人所不齿的职业。

阿珍是贵州北部山区的农村女孩。从小在家种田，只上过一年小学。两个哥哥经常出外打工，但因为父母有病，都不敢走远，也不敢在外面停留太久。阿珍觉得自己是女孩子，应该出去赚钱，减轻哥哥的负担。1998年，一个老乡带着老婆从广东回乡过年。春节后，阿珍就跟上他们离开了家乡。可到了广东才发现，那两口子原来打工的工厂倒闭了。3人10多天都找不到活干，那两口子的钱花光了，不想再让阿珍跟着他们，可阿珍在城里无亲无故，只得“赖”着他们。后来，男的找到一个在饭馆打工的活儿，让给阿珍去做，两口子不辞而别。阿珍一开始不理解，有种被别人当包袱甩下的感觉，后来慢慢想明白了：人家那么困难，还养了她十几天，应该感激才对。

阿珍在那个饭馆里只干了几天，就被老板赶了出来。因为她不但不会说普通话，连听都听不懂，根本没办法做服务员。饭馆里的一个厨师很同情她，把她介绍给一个贩菜的老乡。于是阿珍跟着贩菜的湖南女人及3个男人，一起贩起菜来。这期间，阿珍是没有工资的。阿珍说：他们一个月只给我100元，而且是他们替我寄回家里去。

最让阿珍受不了的，是湖南女人带着她一直跟3个男人睡在同一间屋子里。阿珍每天晚上睡觉都很害怕，她想不干了回家去。可就在这个时候，一天下午，她一回到租屋，就被其中一个男人了。阿珍说：我告诉你，你都不会相信，我都不晓得是哪个（了我）。

事后，阿珍跑回原来打工的饭馆，找到厨师阿义，阿义从湖南人那里拿来500元钱，让她带着这些钱回家。可阿珍不想回家，出来几个月，却只有这500元钱，阿珍觉得不甘心。后来阿珍又找了一个卖水果的摊子，帮女主人卖东西。她说，那一个月是她生活最好的时候。女主人给阿珍吃住，一个月还给她250元钱。后来，女主人回了老家，阿义也去了别的地方，阿珍再次走投无路。她到处找工作，直到口袋里剩下最后一张5元钞票时，才下定决心走进一间发廊，做了小姐。

在我所了解的小姐里，离家之后一开始就投入性产业的并不多。她们此前，大多曾在工厂打工或从事过其他行业。打工，是所有离家外出女性的必经之路。哪怕她来自别的城市，也得从打工做起。

可她们后来为什么选择了“性工作者”这条路？

作为性工作者的女孩们也怀有生活理想和梦想，只是把“做小姐”作为实现梦想的一个途径，希望通过这种“职业”赚到很多钱，然后开个小店，做点小本生意，以后就可以不再到处流浪。她们中的许多人都有摆脱此行业，实现梦想的计划。这些都是做小姐的动力和希望。小姐们拥有了希望，就会继续做，直到有一天她觉得可以实现自己的梦想而不需要再做下去，或者觉得再做下去代价太大，或者有了更好的机会，她们就会毫不犹豫地脱离性职业。

性产业只不过是一部分社会边缘女性的生存方式和生存策略。对她们来说，从事这一行是最佳的选择。废除性产业，社会应从自身着手，创造出价值高于性产业的大量的工作机会。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博导，性社会学研究所所长）

编后记：无法否认，“性工作者”中一部分是因为贪图享受等个人因素走上了这条路，但也应看到在打工生活中遭遇重重困境的女性如此选择的痛苦和无奈。对她们来说，道德是生存状况改善之后才可能追求的东西。如何让她们通过正当的职业获得有尊严的生活，在面对欺骗时保持清醒的头脑，面对侵害时坚定地维护自己的权益，是需要社会进一步思量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