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瞎子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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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头，浓发，大耳，高大，白胖，如果眼睛好的话，董瞎子很有福相。他来到我们小村的时候，常是谷雨之后收麦之前的那段农家闲月。枣花、楝花正在花期，飘逸着药香，甜甜的。不时有细碎的花瓣落着，。阳光在风的招摇下斑斑驳驳，天气开始转热了。董瞎子穿着府绸衬衫，脂肪象在如波地抖，颤颤地抖。

董瞎子来的时候，顺着袁店河水流，一村一村地游走，唱着俗称的“说书儿戏”：河南坠子，一桌二椅一马灯一壶茶水一副梨木简板。董瞎子身子一耸，颈一伸，简板哗哗，张口就来：“说书不说书，先说几句语录；教导我们，文艺要为群众服务……”然后是一个小“书帽儿”，引起大家的兴头，然后再来一段如“想听文的包公断，想听武的杨家兵，半文半武咱也会，三子刘墉下南京……”

董瞎子是半路开始学唱坠子戏的。十二岁的时候，董瞎子的眼睛突然模糊了突然看不清了，然后就看不见东西了，就这样地瞎了。董瞎子面相俊秀，有女人相，如果不出这个变故，相面的人说，否则很有福气。

董瞎子眼瞎后很郁闷，是少年的郁闷，从花花绿绿突然进入黑暗后的郁闷，颇久。然后就找给他相面的人，那人拉着董瞎子的手，“孩儿，算命是瞎扯的，包括相面。”

董瞎子一愣，泪珠儿滚滚，从翻白的眼睛中出来。那人就捏捏他的肩膀：“孩儿，你就学捏骨吧，这是真功夫。”

董瞎子学捏骨到底如何，没有更多的说法；虽然后来他还以此度过一些日月――学了一定时间捏骨后，他又改学唱坠子戏了。

董瞎子的记性真好，一肚子的戏。他能灵活地变幻戏路，根据不同主家的不同事由的不同要求而结合实际去演绎，同样的娶亲嫁女，他能唱出不同的戏味来，深受欢迎。戏中的主人公上街，所看到的街景能有二百来句。大姑娘上轿要梳妆，仅就头上的如何盘发如何插簪如何花样，就有百十句。有一晚唱《小二姐思夫》，半夜，才把小二姐的床铺唱完，可是唱得是贯珠穿玉，淋漓尽致，耐听，不叫人烦。

如果不瞎，董瞎子也会娶妻生儿育女的，可是他并不缺“相好”，听了他的戏文，有不少女子喜欢他，包括大姑娘，如张二丫。张二丫非要拜董瞎子为师，学唱坠子；张二丫的爹妈气得要跳袁店河。董瞎子就叫来张二丫，让别人都退去，俩人单独相处了两个多小时，二丫就想通了，就不再说学戏的事了。

董瞎子和我家是顶头亲戚，我得喊表伯。他来到小村时住我家，吃饭时好多人家请，随着我父亲的称呼：“老表，走，去家吃烙馍卷菜。”或者“上我家吧，老表，你弟妹把韭菜鸡蛋包好了……”这些都是当时招待客人的好饭好菜。去了，一般都有两个菜，“袁店黄”酒。他吃饭有一绝：坐定，筷子轻轻一拨，就确定了菜碗所在的位置，小夹一口，明了菜肴，开吃；再下筷子，绝对不会错了地方。有人开玩笑，悄悄地挪动盘碗，他再筷子落下的时候，一笑，“别乱了，知道你动了……”或许是感应吧，都猜不出他眼瞎心明的原因。

有一年春末，在李仓家吃饭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了一阵吵嚷。原来做着小生意的李仓当天接待了两个上门送货者，一老一少，已经付定了货品和价钱。李仓觉得能挣不少，一高兴也留人家吃饭，不过，和董瞎子分桌。吵嚷者是李仓和送货上门的少者。原因是少者说做成这份生意自己出力不少，趁老者上厕所，要李仓暗送他一瓶“袁店黄”酒；李仓不干。老者返回，闻之甚怒，吵骂少者返还李仓的十元钱，留货些许做道歉要走人。将要走过董瞎子吃饭的偏房时，董瞎子拦住了，要过李仓手里的十元钱，一摸，“朋友，走也中，把李老弟原来给你们的那十块钱拿出来！”――十块钱哪，当时的大团结实在是一笔大钱！

董瞎子去世的时候特别凄凉，竟然没有人在身边。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听“说书戏”的人越来越少了，他的年龄也大了，沿袁店河上下转悠就少了，闷在家中；也不算有家，一个人，饥一顿饱一顿，没有有经济来源了，照料他的一个侄子就有些烦，让他还出去算命，给人家捏骨。这么不到两年，董瞎子不干了，说，天机不可泄露，有命无运有命有运无命有运无命无运，都是上天定下的，说出来受天谴；不说吧，难受……董瞎子就不干了，闭门，就去世了。跟他拉了一辈子弦子的王瞎子早他两年去世，王瞎子一手的好坠胡，也没有徒弟传下来！

董瞎子一生无所积。他胖，怕热，倒是有几把好扇，或折或团，湘妃竹，金丝竹，楠木，展开，忽唰唰一股凉，很是受用。这些东西在他去世后很快就不见了。还有那副梨木简板，浸润了几十年手汗，红红地亮，铮铮地响，也不知所终。

董瞎子，大名董X堂，袁店河上游四里店乡维摩寺村人，可惜他那一肚子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