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轻视这只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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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敬畏自然的思想已经成为异端了，科学俨然已经成为我们时代的新上帝。但敬畏自然的争论老在扯“环境保护”、“绿色文明”、“反对人类中心主义”之类，听起来像是在为某种权宜之计辩护，似乎“敬畏自然”，只要国家环保局之类的机构强硬起来就够了。这里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自然对于中国是什么，只是生存环境?或者开发利用的对象?

在中国，历史不仅仅是人对自然进行征服和改造的过程，而更是“道法自然”的文明史。希微、混沌是一种自然天成的和谐秩序。鹰在天空，蛇行于地，“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苏轼)、“人居其一焉” (老子)，是没有什么道理的。天地无德，天地不仁，只是自然而然，是其所是。天、地、人都是道的体现，顺其自然就是道，道就是无为。

简单地说，西方思想就是要用人的道理来重新安排世界，它当然要颠覆自然的秩序。西方文化最大的道理就是比自然还伟大的上帝。在中国，可以说，“上帝”就在自然中。这些思想决定了不同的文化和生活方式。为什么活着不仅仅是吃饭，因为有“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因为“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因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在中国，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李白、杜甫都是伟大的河流诗人。这个国家为什么山水诗歌、山水画那么繁荣，哲学为什么总是用自然说理，就是因为“道法自然”，“大块假我以文章”(李白)。

英国前皇家地理学会会员博尔德・约翰・立德很难理解中国的这种思想，他深为痛惜：“在中国有和美国一样丰富的自然资源，这种得天独厚的财富却被埋藏在地下，得不到开发。”“很难让中国人相信自然现象的成因是大自然的力量，而不是神秘的诸神之力。中国古代的哲学家们对自然的力量是否真有洞察力，我十分怀疑”(见博尔德・约翰・立德著《扁舟过三峡》)他不知道庄子讲的这个故事：子贡在汉水南岸，看见一老汉在浇灌菜地，他挖个沟把水井里面的水引出来，然后用瓦罐一小罐一小罐地汲水灌溉。子贡就说，有一种机械，用很少的力，就可以汲取很多的水，一天就可以灌溉很多地，你为什么不用呢，那老头愤然作色而笑说：“有机械必有机事，有机事必有机心。吾非不知，羞不为也。”

西方的心不是安放在自然中，而是安放在教堂中。大地是中国人的教堂，中国人安身立命，心安理得的所在。

“星垂平夜阔，月涌大江流”。在李白、杜甫那里，河流充满神性，而在当代诗人那里： “它把光明和动力，通过没有尽头的输电线，远远地送入大戈壁，高高地送上祁连山。”(冯至)过去“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苏轼)，如今长江只是利在当代的水力而已，谁还敬畏它呢?是的，已经完全不再敬畏了。我们这个没有虚构出一个上帝、彼岸的民族，把生命的意义完全寄托于自然、寄托于大地，把它用掉，我们去哪里安心?

今天，敬畏自然太虚妄了，你怎么对抗科学的? 30年前，我还亲眼在昆明附近的农场看见豹子，我已经成为这个城市最后几个有过这种经历的人。30年前，我还像马匹那样弯腰直接饮滇池之水，现在它已经成为死水。那些主张敬畏自然的人太虚弱了，他们其实只是战战兢兢地与上帝先生商量一下，可否稍微根据中国的传统修正一下，对天稍微客气一点，不说合一，不敢再说什么“侣鱼虾而友麇鹿” (苏轼)，起码也要担心水源吧?在普通百姓那里，“道法自然”只不过是对麦当劳炸鸡的轻蔑，不过是在过春节的时候，千方百计托乡亲从故乡带回一只“纯天然”的土鸡。但不可轻视这只鸡，它朴素地意味着“道法自然”，虽然已经被科学主义弃若敝屣，但在老百姓那里，它依然是安身立命之本。

“我立大地根基的时候，你在哪里呢?你若有聪明只管说吧!你若晓得就说，是谁定地的尺度?是谁把准绳拉在其上?地的根基安在何处?地的角石是谁安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