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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 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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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坪、树丛,几座再熟悉不过的研究楼。我捏了捏双手,有明晰的体温在皮肤间滑过。世上没有秘密可言,天空高远、草坪平整、树木蓊郁。刚上班,小郑就将我从办公室领进了新实验室。建在草坪靠后门处的一个玻璃屋子,很小。我坐下后,他说,我昨天完成设计后,所里昨晚就把它建好了,由他对我进行实验观察。

“开什么玩笑?”我试图站起来,但椅子上似乎有块磁铁把我粘住了。小郑是我的助手,我最喜欢的学生。他来所里不久,得我手把手地带教。

“你被确定为实验对象了。主任说,你设计的恐惧测试系统太奇特了,无法找到合适的人选,解铃还需系铃人,只得委屈你了。”

“你们疯了?”

“阿云老师,你就接受现实吧。”

我挣扎,依旧被粘住,墙、草坪、树丛、楼房都摇晃起来。看来他们纂改了我设计的完全提供人自由的实验室椅子。墙壁显得空无坚固,把自我与世界若有若无地隔开,就像置身于一口无始无终的井里。我设计的实验室就是这样的,目的是用时空中的人生陷阱激发人的恐惧情绪,并用仪器进行量化。有些设备倒是按我的方案布置的,从椅子的底座滑轮里延伸出一些线,连接着电脑。小郑在电脑前弄了一会儿,告诉我开始后就出去了。记忆和幻影纷呈,我不由地沉陷其中,小山村就在眼前电影似的出现了。

那天,是第一场我今生的暴风雨。我不曾那么晚回家。夜幕降临,惊悚的蛙鸣不断,像鼓锤似的敲打着我幼小的心脏。小路边的树被风扯歪了身子,却没有一棵肯倒下。一切都在暗示着什么。的确,大雨滂沱直下,当我浑身流着雨水踩着泥泞走到家门口时,我的世界在一声惊雷中改变了。雨水迷糊了我的双眼,可我还是看见闪电箭一样刺破天幕,扎进站在家门口的爸妈身上,而他们分明在眺望着我回来的方向。我颤栗着却喊不出声。第二道闪电落向大地时,我看清了爸妈,他们像遭雷的树一样变了形,焦糊味随身上冒出的青烟四处飘散。

我只是个小学生,那天我只想逃避农活,就在学校里完成了家庭作业,天快黑时才踏上回家的路。以前我都是一放学就回家,回家就默默地上山割草,双肩早已被背篓的绳索勒得伤痕累累。爸妈说干农活都这样,干久了就好了。我一向懦弱得像山坡上随风起舞的蒿草,不敢说不干,只想着怎么逃脱这苦役。行走在暴风雨的小路上时,我知道等着我的是比暴风雨更可怕的打骂。他们不信我有什么充足的理由晚回家,从来都不信。他们彼此也不信,也不会仔细看对方以及看我,对我就只会安排干活。对他们来说,我不过是一件能走能动的天然农具。要知道回家后遭遇的是把爸妈卷去的闪电,我就不会在那天延续我的懦弱,而是让噤若寒蝉的我脱胎换骨。可世间怎会有重复的任何一天呢?时间总是一刻不停地向远处流去。许多人都有纠缠他一生的结,之所以要做恐惧测试课题,我就是要找到恐惧类负面情绪的有效化解途径。

杂乱的影象云朵一样涌来,堆在我胸口。我清楚地知道,我一直没有摆脱过恐惧。在之前和后来的人生中,我都翻滚在胆战心惊的波涛里,这道闪烁的光芒定格了太多的过去和将来。

我和蓉儿不能要孩子,我们是表兄妹结婚。所里人都知道。前不久,主任要我去上海做丁克家庭孩子问题的调查。

“派其他人吧?我实在不能胜任这工作。”我嗫嚅了半天,提出了异议。

主任有着一双鹰眼和刀削一般的脸。他的脸看不出有质感的起伏,那端正的五官就像画在上面,使我觉得刚刚有把锋利的刀将它削了一遍,手法太高超了,一点血也没丧失,眼睛却愈加明亮了。这使我一开口都会先在心里打上一阵鼓。大约很久,鹰的眼光还是把我微弱的勇气削掉了,他凌厉地道:“派你的任务,没有理由推却。不懂?不必再说了。”

调查时,我接触了许多丁克家庭。我以为二人世界会很幸福,谁知多数家庭还是希望要孩子的,不过他们是在等待,或者正在改善中。在中国,不要孩子一般是暂时的,或者是无奈的。就算在这个最开放的城市,中国人还是中国人。

我和蓉儿结婚时都清楚不可以要孩子,接受了从医学角度出发的人道主义牺牲。这又怎样?我俩一起长大,不需要别人的介入。可是结婚久了,两个人的生活露出不如意的一端。周围的人都有孩子,我们没有。人并不那么容易坚持的,她时常唠叨:“没有孩子的女人是不完整的,就像白活了,再说我又不是生不出来。早知这样,还不如……”这简直成了她最大的不幸。她是好家庭主妇,另外就操心这个。从上海回来后,我发现蓉儿的眼睛愈加空洞起来。偶尔她来所里还会盛开笑颜,就像和我恋爱时的模样。她来不是为了看我,而是闲着到处走走,她说。她从不来我办公室,我有时会在过道上或者其他地方遇到她,遇到她后她就走了。有点不可思议。她的烦恼,我开解不了,也帮助不了,还是投入工作,做好新课题的研究吧。

我知道实验的过程是漫长艰险的,就提出要见蓉儿。小郑请示主任后,蓉儿来了。她穿着昨天那件蓝底碎花衣裳,脸上却是一副冷漠的僵硬。她在门口站住了,叫她靠近我,她似乎有些迟疑,慢慢走近了些。我说:“过来,蓉儿!”她又慢慢地近了些,我还是抓不住她的手,我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过来,你怎么了?过来些!”

蓉儿的身子就在眼前,小草一样柔美的样子,她没有再过来,我仍旧抓不住她的手。她脸上挂着冰霜:“你真蠢,发明这个研究方案!”

我们那浓情蜜意的春天远去了。昨天我下班时还像以前一样急着往家赶,因为她在家。无论怎样,她都是那个把我拾掇起来的人。

亲戚们来奔丧后,站在院子里商议我这个孤儿怎么办的问题,好像一直都没有哪家说要收养我,我躲在屋外的竹林边,听到的是大人们长久的沉默。后来,我听到三姑的女儿蓉儿对她爸妈道:“我们把哥哥带去吧。哥哥成绩那么好,又很听话,会比我有出息呢。哥哥好可怜啊。”她站在一群大人里,显得是个小点。三姑收养了我,我和蓉儿一起长大,大学毕业后我就回来娶了她。多年前,她第一次扑进我怀里喃喃地道:“哥哥,我们永远都不要分离……”那时我分明听到了她那风中的小草般狂舞的心跳。在农村姑娘中与众不同的她不仅亭亭玉立,还坚定地预见了我将是使她生命幸福的人,她没有考上大学,也没有出去打工,只在家里等着我。三姑家在离我家不远的农村,一样的贫穷。我家房子卖了后,我就在三姑家里成为新的家庭成员。上学是同一个班,我放学后经也常和他们一起劳动。蓉儿就像我的呼吸一样触手可及。可是此刻,世界是空无的静谧,我只听到尘埃落地的。我握不到她的手,就感觉不到人间的温度。蓉儿冰清玉洁的容颜,温婉动人的微笑,都定格在眼前的距离中,凝固了许多尘埃。没有再看我一眼,她就走了出去。

我看见高高的墙上有扇不大的窗户,窗口洞开着,有暖暖的微风徐徐吹来。也许是逃离的通道?目前,是不可忍受的吗?我攥住眼前坚硬的瞬间,感到前后都如白驹过隙。如果离开这个全国顶尖的研究所,我的课题根本没有试验的可能,多年的事业就失去了成就的土壤。永远的光亮。作茧自缚吧。自缚着作茧。

主任进来了,那张英俊的脸上鹰眼闪烁,一贯的明察秋毫。我的心却像一片行走在无风的海面上的扁舟。细胞里充满自愿献身的汁液后,就没什么可怕的了。我稳坐椅子上,就像他不在。要是平时,我早就战战兢兢地立了起来。每当他要开口时,我就做好惊雷的接收准备,但经常都暗自发抖。我还怕看他,他的鹰眼不仅明亮夺目,还像剑似的发着寒光。他和我是相反的人,我们彼此障碍又协作。以前爸妈安排活时,也几乎和主任一样电闪雷鸣的,声势浩大足以使被指使的人无从抗拒。风惊悸地从推开的门口灌了进来,我身上有点发冷。他见到我就大吃一惊,说话都不是他的声音了:“怎么一点恐惧的样子都没有?设备出了问题?”他看了一下电脑,转身往门口走去,喊:“小郑――”

倏忽,刺眼的亮光利剑似的划过他的身体,随着一声惊雷落地,他的身体弹了起来,竟然撞到我身上。脸擦过我的以后,他就咚地俯在地上了,身上冒出阵阵青烟,散发出刺鼻的焦糊味。我的眼睛烧焦了似的疼,脸上也火辣辣的,我居然可以站起来了。又一声惊雷落地,就像砸在我回不去的老家门口。天昏地暗,屋子几乎被震破了,墙上出现了丝丝裂缝。我惊魂未定地退到屋角。怔忡中,见蓉儿拿着一个大麻袋和小郑走了进来。蓉儿有些悲戚,却难掩一丝解脱的轻松。他俩胡乱地把地上的人装进了麻袋。人的一生居然可以简单地被收拾。那个袋子被塞得很胀,但也不够一个人的体积。喉咙干涩发痛,我无法动弹。他俩笑笑,志得意满如出一辙。小郑说:“要兑现你的承诺啊。”看着我呆呆的样子,他又说:“做研究员的,就只有我了嘛。”蓉儿温柔地看了我一眼,和小郑费力地搬走了那个袋子。

片刻后,我有了顺畅的呼吸。雷电交加,暴风雨依旧,所有的一切是又一场夺走我的暴风雨。我冲进密织的雨幕,迎着随时都会把我拽离地面的狂风往家里走去。惊雷不断落地,我的心不再如鼓般擂起,路灯被烧焦了,闪电一次次照亮了我面前昏暗的道路。家不远,就在研究所背后那条小街。我们的小窝很简陋,却是容纳过我们的港湾。在一座青砖楼房前,我敲了其中的一个木门。我觉得走了好久。蓉儿开了门,看到我湿透的样子,慌忙把我拉进屋里,着急地说:“你坐,我去给你拿衣服,你快换一下。”

好久以来,她都没这么关心过我了,我的心里升起久违的暖意。我说:“蓉儿,别忙!”我一把拉住她,紧紧地拥进怀里。又听到了小草的心跳,我的耳边却响起这样的声音:“阿云走了,我们可以轻松地在一起了。他是我的亲人,我真不知如何给他说。如今不用担心了。”

我猛地将她推开,仔细地看她的脸。天哪,我看清了,她的瞳孔中那个人影根本不是我,是主任!我走到卧室的镜子前,竟然看到一张英俊的刀削脸和一对闪亮的鹰眼。一瞬间,我电光石火般地在脑海里找到了那道闪电,因为我的脸依旧有些疼,这是我已失去它的证据。我们都没能把握这个试验的过程和结果,一切都好像天意,闪电和一切。

我的设计方案里有个奇思异想。听说有种变脸的国粹,是传统的戏剧技巧之一,可以把脸变来变去,借助于画好的脸谱。可是人贴着那张假脸,连皮肤都不会呼吸,所以仅限于在舞台上表演。生活中却没有,否则就会出现日本著名侦探小说《二十张脸谱的怪盗》里那个时常换假面的怪盗一样的人了。我希望人能互相换脸,不必借助于画好的纸脸,可以双重地混淆是非,使美丑更加莫辩,给这个荒谬的世界来次扫荡般的清算,如此一来还有什么值得恐惧的呢。但换脸却不仅仅是技术活,还是机缘和人的心理战斗,越是彼此折磨的人,由于相似的心理应激强度和相向的方向,更可能产生效果,有点像电的原理。

可我分明还是我自己。我忽然捏紧她的喉咙,用尽了一生的力气。没有耽误一秒钟,我疯狂地冲出了家门。暴风雨依旧肆虐,雷电交加的大地颤栗不止,我的心再次如鼓般擂起。我只想离开这里,然后向很远的远方走去。背井离乡会有不一样的风景,一定是这样,我相信。不等风雨停下来,我就向车站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