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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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妈妈的往事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那不是穷人的孩子懂事早，而是生活教会他们更多求生的本领。我从大一开始就在外做家教，有时一个晚上要跑两家。因为知道父亲为供我读书已经尽了全力，很难再有钱拿出来。

大二那年暑假，为挣钱我没回家，一个老主顾介绍了朋友的孩子给我。是女主人给我开的门，看到她，我愣了一下，她也愣了一下。我们相互看着都眼熟，可我们又都清楚，我们没有见过面。我说我是家教老师，她请我进屋。男主人和孩子都在。他们问了问我的情况，我一一作答，除了家里的地址，我都说了真话。因为是旧主顾介绍过来的，他们也没要我的身份证，决定用我。

讲好一切的时候，女主人一直把我送到楼下，看着我骑上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才转身回去。我偷偷回望了一眼，整个人早已抖得厉害，根本无法正常骑车。但我坚持着，用力蹬，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宿舍，然后翻出我考上大学离开家前父亲给我的一个旧信封和一张女人的黑白照。

我是一个没有妈妈的孩子，家住兰州，从小就与父亲相依为命。当我拿着西安某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怀揣着父亲借来的钱，准备动身时，父亲从箱子底取出一个发黄的信封递给我。我接过来看，信封上有西安的某一地址，信封里面还有一张女人的照片。父亲说“这是你的妈妈，你有妈妈的。”只这一句话，我就呆住了。从小到大，所有的人都告诉我，我的妈妈在生我的时候就死掉了。

在我的追问下，父亲给我讲了一段旧事。

18年前，由于村子里穷，女人都想办法嫁到外面，剩下的男人就只能买媳妇。妈妈是父亲花了五百元买来的媳妇。妈妈是西安城里的高中生，因为找工作，被人骗到村子里卖掉的。妈妈求父亲送她回去。有老人给父亲出主意，说钱已经花了，还是借的，绝不能把人送回去，否则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老人告诉父亲只要把事办了，让她怀上娃娃，女人也就安心了。父亲因为心里喜欢妈妈，就听从了老人的话，不顾妈妈的反抗，最终让妈妈怀上了我。

听父亲说，妈妈也曾试图逃跑，只是，村子三面是山，一面是河，妈妈跑了几次，都不成功。也写过几封信，但都被和父亲认识的邮递员又悄悄交还给父亲。

生下我后，妈妈对我很好，常常抱着我跟我轻声说话，父亲以为妈妈从此就安下心来跟他过日子了，却不想，妈妈不知用什么办法最终通知了她的家人，她的家人带着警察来救她。

那天父亲没在，父亲听奶奶讲，当时妈妈正在门口洗衣服，奶奶则抱着我在屋里。当奶奶发觉不对，抱着我跑出来时，妈妈正要上车，奶奶当时喊了一句话“孩子可就没妈了。”当时妈妈就哭了，想回身来抱我，却被人连拉带推劝上车。妈妈一上车，车就一溜烟跑远了。

那之后，父亲再也没见过妈妈，也没再娶，一心把我养大。我问父亲他是不是想让我去找这个人，父亲迟疑了很久，说“你长大了，自己决定。”

我只想让她感受到父亲有过的痛苦

其实，我与那个女人长得很像。我从她儿子维维的嘴里确定了我的猜测。名字是对的，当年留下的地址是维维姥姥家的地址。我的头一下一下地大，接下来我是如何给维维讲的题我都不知道，只记得走的时候，那个女人让我以后叫她刘姨。我只笑了一下，就快速离开了。

骑车在路上，忍不住还是落下泪来。我很想很想找一个地方大哭一场。这么多年来，我没有妈妈也过得很好，从来不觉得是缺憾，但是这一刻，我觉得委屈。这个女人的丈夫有些本事，养着一家人，女人不上班，每天的工作就是照顾家人。而她对维维的好是任何一个人都看得出来的。维维现在的任性，与她的娇纵有着直接的关系。可是，那样的娇纵，她一点都不曾给过我。我还看到她给她丈夫倒茶，是那样的体贴。可是父亲呢?这么多年来，为了让我更多一些快乐，父亲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到了我的身上，他从来就没有体会到女人给他倒茶的幸福吧。

哭过之后，我决定，潜入那个家庭，当年，她让父亲体会到的痛苦，我也要让她体会到。

于是，我提笔给女人写信。我用楷体写了一封信，大意是说我偶然得知她曾经在山区给别人做过老婆还生过一个女儿，在谴责了她的狠心与无情后，我说，这些年来，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如果你现在的丈夫得知你过去的这一切，他会怎样对你吗?

当我再去给维维补习，女人的脸色很不好看，很忧郁，她说身体不舒服，就退回了自己的房间，没有像往常那样过来送送水。我问维维，你妈妈怎么了?维维说，我妈头疼。走的时候，女人如常出来送我，仍是浅笑着送至楼口。

我不要看到她的笑，我要让她知道泪水的滋味。

我写了第二封信，信中说“你可还记得当年的村庄?可还记得对你百依百顺的丈夫?可还记得你弱小的女儿?你可想过他们现在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可想过你的离开给他们带去多大的痛苦?你现在有了自己的家庭就完全不顾他们的死活?你可想过你的女儿是如何长大的?你想过她的一生将在那山村中如何度过?你有没有问过你自己的良心，你对得起你的丈夫和你的女儿吗?”

女人越来越低迷，我每隔一天过去给维维上课，女人都有明显的苍老和消瘦，笑容也难挤出。我紧跟着寄出第三封第四封。每一封都带着尖锐的讨伐口气。我给她讲我和父亲的贫穷、我们的辛苦，也讲我们的志气，讲我们的相爱。在信中，我这样问女人“你放弃了一个心心相依的温暖家庭，而投奔所谓的富裕，你如何安心?”

原来我还是会为她疼痛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我决定将最后一封信写给男主人。

那天课间休息，我有意把话题往维维爸爸的身上扯，说他爸爸一个人上班，又养家又供他读书，对他和他的妈妈又那么好，让他一定要用功读书。原本我是想顺着话题问出男人在哪里上班，却不想，维维接下来说的话让我吃了一惊。维维心事重重地对我说：“我是要好好学习的，我想读完大学后找一份不错的工作，然后把我妈妈接出来。”我随口问：“爸爸呢?”维维说：“不管。”我一惊，说，“我可以问问为什么吗?”维维的脸变得气愤“他对我妈不好。”我追问“怎么不好?”维维迟疑了一下说“他有别的女人。”

那一刻，我呆住。这就是生活吗々看似幸福，却原来另有隐情。我所有的目的就是让这个女人不开心，点点失去幸福，却原来，她并不是我所想象中那样幸福。我以为她不幸福我会很高兴很高兴，却发现，不是的，我竟然有了钻心的疼痛。那一刻，我说出口的竟然是，“没事，只要你对你妈妈好，只要你坚持和妈妈在一起，只要你让你爸爸知道你非常非常爱妈妈，你爸爸早晚都会回到这个家。”维维用力点头：“姐姐，你说的对。”这不是维维第一次叫我姐姐，可只这一次，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这个单纯的男孩子，他是我的弟弟啊。

给男人写信的计划就那样搁浅。这期间，我忍不住在网络里查看了大量有关被拐妇女的案件，我发现，如果我把自己的身份抽出来，从一个普通读者的角度去思考，我是站在被拐妇女这一面的。特别是看到那些被拐女子的父母痛哭的模样，我的心很疼很疼。我有些愿意放正心态去回望那段往事。

我越来越用心地教维维学习，不只数学，很多时候，我还会教他物理和英语。女人对维维的变化很满意，只是，脸上难见最初的笑容。我知道那是为什么。我给她写了最后一封信。信中说“很对不起，我认错人了，现在我已找到我要找的人。为此打扰到您很是过意不去。请相信，我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的生活中了。希望你幸福快乐。”

一个女人，被人拐骗到山里卖掉，又为人家生了一个孩子，这样的经历，就算她逃离了那里，也仍是一场无法忘却的噩梦吧?她藏着这些过往，嫁给另一个男人，又怎能不处处小心翼翼?她的逃离没什么错，虽然我的父亲爱她，可是，她终究是不喜欢父亲的。她要逃，逃到有她梦想的城市，不是错吧?而我，她不放下我又能怎样?她若抱回去，我必然顶着私生子的名号，她必然受人冷眼，如此，我们根本无法生存。她狠心放下我，放下她的骨肉，那都是因为，她无力保护我。

想明白这些，我心里的仇恨慢慢就化开了。我决定，把她是我妈妈这件事放到心里的最深处，谁都不告诉，包括父亲。就让他们在各自不同的想念中安静过各自不同的生活。互不相见互不相认，对她，是一种保护，是我能给的保护。我和父亲会越来越好，那样的好，通过我的努力会实现，我看得到。而她，她的幸福就是守着她现在的家，过平静的日子。而平静，就是不被打扰。

现在，维维高一了，考上的是一所不错的高中。我仍然给他补习，仍然会去她的家。随着维维越来越懂事，越来越体贴，她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她还是让我叫她刘姨，我仍是不叫。没有人知道，每一次，她送我出门，在她转身离开的时候，我都会在心里说：妈妈，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