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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儿子的麻烦事终于捂不住了。她等着他说出来。
林子里闷得只有虫子叫,叫声脱了水似的干燥,听得人耳根发硬。
说是林子,其实里面没有一棵碗口粗的树了。早些年有,被砍光了,剩下了大大小小的树桩。有的树桩已经腐烂,成了蚂蚁和虫子们的安乐窝。
女人准备到林子里去歇息。女人挖一天茶园要在林子里歇息三次,上午和下午各一刻钟左右。中午因为要吃午饭,吃完饭再在地上躺一会,所以歇息的时间就会长一些,大概一个钟头左右。
现在是上午。女人钻进林子时身上已经湿透了,薄薄的白的确良褂子紧紧粘在身上。褂子穿的年数太久,洗的遍数太多,纱与纱之间的缝隙比纱线本身还要粗。现在被汗水浸透,变成了一张透明的薄膜,和没穿衣服没什么两样。甚至,还给人一种特别突出的肉感。
女人把褂子脱下来挂在树枝上,光着上身坐到地上。
屁股刚落地就看见布袋上爬着的蚂蚁。她立即将布袋拿到手里把蚂蚁碾死,然后挂到一棵树的树桠上去。这布袋里面装着一只搪瓷缸,缸里的饭和菜是她的午餐。
上午和下午进林子里歇息主要是为了喝水。可是今天没有水。水在她上山时不小心弄丢了。也就是说,今天得忍受一天的干渴了。想到这里女人有点想哭。她恨自己粗心,上山的时候不该把一大塑料瓶水挂在二齿锄的把子上,而应该用手拎着。这样就不会在滑一脚的时候塑料瓶会从二齿锄的把子上掉下来,滚到几十米深的山沟里去。
没有水就不想在林子里多呆了,越呆口越渴。她重新穿上还是湿漉漉的褂子出了林子。出了林子后她看了一眼上山的路。她明明知道这个时候这条路上不会有任何人,还是忍不住看了看。她心里十分清楚,儿子就是知道她把水弄丢了,也不会为她把水送到山上来的。
太阳无遮无拦地照在这片茶园上。她的二齿锄就躺在地上,两根象牙样的铁齿被太阳光照得闪闪发亮,像两柄白剑一样直刺人的眼睛。她走到二齿锄边,接着像男人一样,向手掌心吐了两口唾沫,举起二齿锄挖了下去。
女人挖的这块茶园是一块孤立的园子,坐落在村子里最高的一座山大尖山的山顶上,四周被林子围了起来。女人只有这么一块茶园,当初生产队分茶山到户的时候,这块园子分给了秋棵子家。那时大家把茶叶看成是副业,正业是在稻田里。秋棵子嫌大尖山太高太远,从村子里爬到这块园子里来少不了一个半钟头,就和赵毛子商量,能不能把茶园换换,赵毛子一口答应了下来,把三块矮山坡上的茶园换了这一整块园子。赵毛子说,不就多爬一点山么?高山上的茶叶茶质好,早晚有雾气罩着,白天有大太阳晒着,这样的茶叶喝起来要比矮山坡上的茶叶香多了。
赵毛子是女人的丈夫,一个做事干净利落的男人。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却在八年前人间蒸发了。那时稻谷田已经不吃香了,许多人对种稻谷不抱兴趣,把兴趣转到了茶叶上来,茶叶就成了村里人谈论最多的话头。有许多茶叶贩子来到村子里,在村口摆个大晒箕,手里拿一杆秤,见有人拎茶叶过来,他们就讨好地迎上去。茶叶过了秤,贩子就把票子数到你的手上。这比种稻谷强多了,种稻谷一年到头也数不到两回票子。后来,贩子喜欢收女人家的茶叶,说她家的茶叶叶片厚,汁水好,不用放在水里泡,抓一把哈上一口气,就能闻出特别的香来。女人的茶叶也就比别人家的价格高。秋棵子看到她把钱往口袋里塞,提出要换回大尖山上的茶园。赵毛子不干了,话说得也很不客气,他说当初要换的是你,现在要换回的又是你,你是想把天下的好处都占尽了不是?秋棵子知道换不回,只好把后悔闷到肚子里,见到女人和赵毛子把头扭着走。这样的情形持续不到两年,有一天,秋棵子找到赵毛子说,茶园里的茶叶再好也只是弄几个小钱,我们不如也贩茶叶去吧,贩茶叶比自家做茶叶卖赚得多多了。女人没有阻止赵毛子,可是谁能想到呢,秋棵子和赵毛子带着收来的两百斤茶叶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至今两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女人继续挖着,一锄紧接着一锄,腰部像男人一样结实有力。太阳就像悬在她头顶上的一个大烤炉,空气在它的烘烤下温度急骤地上升,同时也让她的焦渴感急骤地上升。她狠狠骂了自己,真是活该,谁让你不小心把水弄丢了呢!
把这块园子挖完要十天左右,这是她今年开挖后的第三天。茶园也和稻田一样,需要人侍候。不单是茶园和稻田,要想得到收成,哪一样不需要人侍候呢?茶园每年都要深挖一遍,就像稻田每次播种之前要深耕一遍一样。不同的是,茶园要在一年当中太阳最毒辣的天气里挖,这样被连根刨起的荒草才会被太阳迅速晒死,茶树的养料才不会被荒草抢走,茶树才能长得好,来年的茶叶才会出芽早,产量高。虽然现在的茶叶不如那些年吃香了,村里人没有兴趣说道茶叶了,喜欢说道去城里打工,许多人家也不挖茶园了,到了茶季能摘一点是一点,让荒草和茶树抢养料去,甚至有的人家茶园里的荒草比茶树还要高。但女人不挖不行,她又不能出去打工,不靠点茶叶,一年当中就真的数不到两回票子了,因此女人只能这么一锄一锄地挖着。她把锄头高高地举起,重重地落下,让两根锄齿深深地吃进土里,直到吃进锄齿的根部,再用力把土块翻起来,用锄脑将土块敲碎,把荒草的根须暴露在太阳底下,这样太阳才会把荒草晒枯晒死,变成茶树的肥料。
一锄接着一锄,枯燥而又寂寞。身体在重复着机械的动作,脑子也就不能完全闲着。她想到了儿子。一想到儿子她的手就有些发软,浑身就像少了油的机器。
女人根本搞不清楚,儿子怎么就变成了这样!读小学时还是一个很乖的儿子,上了初中后怎么就变成个混蛋了,都说书读得越多越聪明,他怎么就越读越赖呢!高中二年级的学生了,个子比当年的赵毛子还要高。一放暑假,要么躺在摇椅上看电视,要么就跟在朱学林的后面东混西混,家里的事一点也不帮忙做。女人永远记得那一次,她正在田头做事,陡然间天黑了下来,她想起门前晒场上已经晒了好几天的谷子,原打算再晒一两天就可以收仓了,要是这时被雨水淋湿,又得再晒好几天,遇上天气一直不好,谷子还会发芽,于是她立即和乌云展开了赛跑。可她哪是乌云的对手!从莲花山顶升起的乌云像一块被疯子拽着的黑布,迅速飞过她的头顶,向她家的方向飞去。等女人跑到自家门前的晒场上,雨点已经开始从天上砸了下来。女人连气都顾不得喘,赶紧从屋里拿了谷箩谷锹和扫帚出来抢收谷子。她以为儿子不在家,哪知道他正躺在摇椅上,眼睁睁地看着门外,对满晒场就要淋湿的谷子无动于衷。
记得儿子读初二的那年暑假,女人还是想拧他一把,把他拧到正道上来的。她逼着他去做一点小事,儿子做是做了,但每做一件小事,都要弄出很大的声响。洗碗时脏碗被他重重地丢进锅里,要是再重一点锅就要被砸破了,碗沿总会被碰出几个小缺口。扫地时撮完垃圾的铁锹当啷一声扔到地上,根本就不把它靠在墙上。女人没有放弃,强行要他到大尖山上挖茶园。她肩上扛着一大一小两把二齿锄,一路攥着他的手腕把他拉到了大尖山上的茶园里。可她一松手,他就溜到林子里不出来。她又固执地把他从林子里拉出来,把那把小二齿锄硬塞到他的手里。想不到这家伙不去挖地除草,倒使劲挖起茶树来,一整棵茶树被他连根挖了起来,摔到地上还上去踩两脚,然后就又钻到林子里去喝水,把一大塑料瓶水喝了个精光,接着去捉蚂蚁和虫子放到瓶子里。
女人也想过要和儿子好好谈一谈。她心有不甘啊,家里就我们母子俩,你只要好好念书,我就是累死累活也是心甘情愿的。那次谈话前,她准备了好几天的情绪,甚至还对着镜子反复研究表情,把要说的话翻来覆去地想了无数遍。她把谈话安排在一次晚餐后,晚餐还特地烧了几个好菜。为了防止他丢下饭碗就跑走,她故意坐得离他近些,夹了好几次菜到他的碗里。儿子已经感觉到她举动的异常了,直接对她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她也就顺水推舟地拉开了谈话的架势说,我这么累死累活地是为了什么?儿子却说,累死活该,谁叫你把赵毛子放跑了?她心里一酸,说,你爹哪是我放跑的呢,是他自己拿的主意,他也是想多挣些钱,好让家里的日子过得舒坦些。儿子说,他不是我爹,我没有爹。她只好换一个话题,说你不要老跟在朱学林的后面,他是个大混混,你又不是没听见,村里人都说总有一天他要坐班房的。这时儿子却吼了起来,说坐班房我也愿意。说完他就放下饭碗跑了出去,女人先前想好的许多话只能再次窝在肚子里。
在赵毛子失踪的头两年里,她反倒觉得日子是很有盼头的,那就是一天到晚盼着赵毛子会突然回到家里,回到她的饭桌上,回到她的床上。她觉得这是完全可能的,怎么不可能呢?一个好端端的人,没伤皮没伤肉,从家里出去时活蹦乱跳的,嘴上叼着烟腰里揣着钱,比那些来村里收茶叶的小贩还要牛气,怎么说没就没了?她坚信赵毛子会回来,赵毛子不会丢下他的家,不会丢下她和儿子不管。他是一个很顾家的男人,他没有理由一直呆在外面不回来。她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不自觉地假想一下,也许他明天就会回来了吧。第二天她又会想,也许在地里干了一上午的活,回家的时候,就看见赵毛子坐在家里了,或者就站在家门口等她回家。有好几次她真就看到了赵毛子,赵毛子靠在大门框上吸烟,朝她笑,但她定睛一看的时候,赵毛子又鬼一样地不见了。
没等到赵毛子,却等来了黄四。半年前黄四的女人跟一个养蜂的男人跑掉了,黄四在外面找了三个多月,仍然是一个人回到村子里。接下来他一天到晚喝酒,老远就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气。这天傍晚天将黑未黑的时候,他来到了女人家。儿子出去了,女人没有开灯,正在锅台上就着窗外微弱的光亮洗碗。女人在转身把碗放进碗柜里的时候突然嗅到了一股酒气,她皱着鼻子再嗅,确实是酒气,而且气味挺浓。这一刻女人有些恍惚了,会不会是赵毛子回来了?赵毛子原来很喜欢喝酒的,喝了酒后还特别喜欢捉弄她。比如躲在某个角落里等她过来,然后一把将她抱住,摸她的奶亲她的嘴巴。女人紧张得气都喘不过来,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谁?黄四听见喊声拔腿就跑,女人追出去,虽然只看见一个模糊的背影,但她知道这是黄四。
几天后黄四又来到了女人家,还是傍晚天将黑未黑的时候,女人又在锅台上就着窗外微弱的光亮洗碗。这次女人刚闻到一股酒气身子就被黄四从后面箍住了,黄四虽然五短身材,但凭着酒后的一股蛮劲,女人还是没有挣扎的余地,她就朝窗外喊,有华爹快来帮帮我。有华是黄四在村子里最怕的人,黄四一听有华在窗外,立即将女人放了下来,然后一溜烟地跑了。其实这只是女人急中生智耍了一个花招,窗外根本没有什么人。
再到天将黑的时候,女人就把家里的门先拴上,然后再干其他的活。好在没多久,大概十多天后吧,黄四又从村子里消失了。有人说他又出去找他的女人去了,有人说他到城里打工去了。女人就又恢复了先前的习惯,不再关起门来干活,毕竟关起门来干活让人闷得慌。
但她还不死心,继续盼着赵毛子能够回来。直到有一天,儿子开口骂她,说赵毛子都死到八国去了,你还整天念着赵毛子赵毛子。当时儿子刚上初中不久,她看到他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有板栗球样的毛毛刺。当晚她就躺在床上下了决心,不再念赵毛子了。你赵毛子是死是活,是吃苦受罪还是逍遥自在,是去勾别的女人还是被别的女人勾住,都不关我的事了。不过说来也真奇怪,从那以后,赵毛子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原来非常清晰的面孔突然变得模糊了,一次也没在她的梦里出现过了。
喀嚓——是齿锄碰到了地底下石头的声音。锄齿只吃进土里一寸长。
女人知道,这是到了整个茶园最难挖的一处地方。地底下有不少大大小小的石头,有的石头有点粉,锄齿还能吃下去一些,有的石头却非常硬,锄齿落在上面顶多砸出一个小白点,特别是那种白石精,锄齿一碰能从地底下冒出火星子来。
女人的臂膀被震得生痛,换一个地方下锄,还是那样。
女人不停地换着地方下锄,齿锄不停地碰击着石头。齿锄碰击石头的声音格外难听,嘁嘁嚓嚓,叮哩钢啷,有时听着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太阳越来越烈,光线越来越白,一丝风也没有,树叶一动不动。整座山只有齿锄碰击石头的声音,声音传到很远又被折回来,折回来的声音像是被太阳煅烧过一样,干巴巴地直刺人的耳根。
女人的嗓子已经渴得冒烟了,但没有水只能忍着。这块茶园其他方面都很好,就是太高太远了,来一趟很不容易,每次来这里干活她都是尽量多干点。她一气猛挖,个把钟头后才停下来喘口气。
她非常缓慢地把腰一点一点直起来。干过重体力活的人都知道,弯腰的时间太长,直起腰身的时候就不能太快,不然腰就有被闪的可能。干过重体力活的人还知道,干活不累歇着累。现在她的腰更酸了,腿更胀了,手臂也更加酸痛。她用拳头捶了捶腰,用双手拍了拍腿肚子,又将两只手臂使劲捏了捏,就像运动员在剧烈运动后放松放松那样。
站了一小会,她扭过头来看看已经挖过的地方,新翻过来的土块很快被太阳吸走了表面的水份,今天挖的和昨天挖的界线清清楚楚,昨天和前天的界线也非常清晰。前天挖过的地方,土块已经被太阳晒得干透,白花花的直晃人的眼睛,那些荒草横七竖八散得到处都是,颜色被太阳烤成了干枯的焦黄色。看着看着,她猛一回头,突然扯起嗓子呵呵呵呵地吼了起来。
她这是在呼风,这一带的人认为风是可以呼来的,只要扯起嗓子呵呵呵呵地吼上一阵子,就可能有风吹过来。
但这次风没有听她的,女人咧了咧嘴,向掌心吐了两口唾沫星子,正抡起齿锄往下挖时,她的眼皮却突突突跳了起来。这让她有些慌乱,今天会不会出什么灾祸?
今天早上和前两天一样,都是鸡叫头遍就起床,做好一天的饭就扛着齿锄上山,出门的时候西边的天上还挂着半块月亮。大尖山很高很远,爬到茶园至少要一个半钟头,为了赶早上的凉快,她不得不这样起早。在做饭的时候她听到儿子在床上翻来覆去,把床弄得吱呀作响,知道他已经醒了,但她没有去理他。
她明显感觉到这几天儿子很不开心,脸黑得像个瘟神,老是在家里翻来翻去,像是在找什么东西。许多地方被他翻得七零八乱,她的两只上了锁的箱子也被他撬开过,不过又原样把它弄好了。一开始,她以为他是在找钱,但不是,锁在箱子里的几百块钱一分未动,还有一个存折也没有动。他好像对盘子罐子之类的东西感兴趣,好几个放在旮旯里的盘子罐子都被他动过,就连给小鸭子吃食的小盆子也被他洗过一回。对这些女人都装作没看见,只要他不乱动钱就行了。
女人想儿子的不开心应当和朱学林有关。这个暑假朱学林隔不了两天就要找儿子一次,每找一回,儿子的脸就变得像瘟神一样难看。朱学林大儿子五岁,初中没念完就出来混了,他整天和镇子上的几个小混混在一起,吃喝玩乐东游西荡,反正是什么好玩就玩什么。他还经常把那帮小混混带到村子里来,摩托车开得像飞机一样快。他们一来,村子里总要少几只鸡几只鸭。有一回还少了一头牛,失牛的人家找朱学林要牛,朱学林说,我是帮你家看牛的么?那帮小混混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要牛的人打了一顿。他的老娘也就是秋棵子的老婆根本不去管他,朱学林偷来的鸡鸭她吃得比谁都来劲。儿子就是被朱学林带坏的,朱学林老是跟他说,他们的爹在城里重新娶了老婆,只顾自己过快活日子,把他们扔在乡下不管了。要不是朱学林,儿子说不定还会像读小学时那样乖巧听话呢。
儿子肯定是遇上了不小的麻烦,女人想。
是到该吃中饭的时候了,女人放下锄头,向林子里走去。
像往常午休时一样,一进到林子里,她立即把粘在身上的白的确良褂子脱下来,揉巴成一团,用手拧出一线水后再挂到树枝上去晾晒。接着脱下长裤,也像刚才那么一拧,但由于长裤的布料比较粗,往往只能拧下几滴水来。把长裤晾挂后,以往都是先坐到地上喝两口水,接着吃饭。但今天没有水,她没有立即坐下来。她看了看身上的花裤衩,花裤衩也已经湿透了,于是她干脆也把它脱下来,拧一下挂到树枝上去。
她就这样地坐到地上。
打开布袋扎口,揭开搪瓷缸盖子,还是发现有几只蚂蚁爬到饭里去了。这些蚂蚁你真拿它们没办法。她用刀子斩了两截树枝做成筷子,把蚂蚁一只只夹出来,有的连同饭团一起扔到了地上,被扔的饭团很快又招来了更多的蚂蚁。她不去管它,自顾自地吃着,突然咬到了一样瓜子壳样的东西,嘴里马上一股异臭,她一口喷了出来,是放屁虫。
看着喷到地上被咬碎了的放屁虫和碎饭混在一起,她有点想吐。她想那放屁虫是怎么爬到饭里去的呢?放屁虫不像蚂蚁,它不可能从扎紧了的布袋口爬进去,那就应该是早上做饭的时候掉进去的。厨房里的灯暗暗的,以前也有其他的虫子掉进去过,有一次儿子吃饭时扒到了一只小蛾子,他呼地一下就把整碗饭倒进了猪食缸里。她早就想换只大点的灯泡,可一拖就是好几年。
她接着往嘴里大口大口地扒饭,尽量把放屁虫带来的恶心感压下去。饭吃不好,下午的活就没法干了。
没有水,口腔里的饭渣就不能顺利地进到胃里。其实胃本身也在闹着情绪,一阵一阵轻微地痉挛着。但她没有时间理会这些,她得抓紧睡上一觉,好恢复体力。她在地上扒了扒,接着仰面躺了下去。
她做梦了,好几年没梦到的赵毛子又来到了她的梦里。赵毛子还和当初离开家时一样,还是那么年轻结实神气活现的。她问赵毛子,这么些年在外面,快活逍遥到天上去了吧,有没有和别的女人睡过觉?赵毛子喷着满嘴的酒气只是笑,不答她的问话。赵毛子好像不会说话了,只会那么笑。她打了他一巴掌说,笑你个头呀,也不看看你那儿子,他就要出事了,也许就在今天。赵毛子还只是笑,她骂他,你真。赵毛子也不生气,笑嘻嘻地把她搭在上的手移开,轻轻揉着她的。她感到一阵晕眩,嘴里轻轻哼出声来。赵毛子终于开口说话了,他说你还是这么好,这么些年一点也没变,在大尖山上做这事还是头一回呢,以前怎么就没想到!赵毛子一说话,她却不能说话了,只能轻轻地哼着。
突然她痛得尖叫了起来,是一根尖利的树枝扎着她了。她想爬起来,但身子却被重重地压着动不了。睁开眼睛,她看到一个男人趴在她的身上,这男人不是赵毛子,而是黄四。黄四赤身,喷着满嘴的酒气。
黄四是半个月前回到村子里的,这次回来他的样子看上去比以前更加糟糕,跟流浪汉没什么两样。没有人问出他这么些年在外面干些什么,回来的这么多天里他只知道喝酒,成天醉醺醺的。不少人说,他的脑子坏掉了,差不多是一个神经病了。
女人开始了挣扎,但她的两只手被黄四死死地摁住,她就用嘴去咬,可黄四立即将上身悬起来,根本咬不着。她尽量扭动身子,不让他得逞。她的腰部很有力量,竟把黄四的下半身从她身上甩了下来。搪瓷缸被黄四的脚碰翻了,叮叮当当向山下滚去。黄四再一次努力,又把下半身压到了她的身上。她一边挣扎一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她突然听到一记闷响,黄四从她的身上滚了下去。
儿子手里拿着她挖茶园的齿锄,背对她站着。
可她并不感到羞愧。将衣服迅速穿好后,她走到黄四的身边,用手试了试他的鼻息。鼻息很重说明死不了,她就把他的裤衩扔到了他的身上,遮住了他的羞处。
黄四在经过短暂的昏迷后颤巍巍地爬了起来。儿子立即拿起齿锄又要去打他,被女人一把拉住。黄四不敢多迟疑,拎起裤衩就往山下跑。
儿子把一只装满水的大塑料瓶递给她,然后坐到地上把头勾得很低。他身上的衣服也早已被汗水湿透,脸还是黑得像个瘟神。
女人顾不了那么多了,她一口气把塑料瓶里的水喝了一大半,喝得肚子里水直晃荡。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把剩下的水递还给儿子,她知道儿子这时也很想喝水。但他把瓶子接过来却放在地上,又把头勾了下去。
她知道儿子的麻烦事终于捂不住了。她等着他说出来。
儿子却不说,用手拔了一根草在撕扯。
她就旁敲侧击地说,怎么突然想起送水给我,你知道我把水弄丢了么?
儿子这才挤牙膏似地告诉她,这几天,朱学林那伙人一直在追着他要两样东西,就是一个盘子和一个罐子。朱学林那伙人最近在捣腾古董,朱学林说他在女人家里见过这两样东西,认定是古董,他们就逼着他把东西交出来,不然没好果子吃。
儿子说,你把它们藏到哪里了?我到处找都找不到。
女人想,家里的盘子和罐子都被你找了个遍,哪还有什么其他的盘子和罐子?
儿子突然哭了起来,说,他们说今天下午五点之前不交给他们,就把我的一根手指剁了。
女人的心一下子被拎到了嗓子眼。但就在这一刻她突然想起家里确实有件古董,不是盘子也不是罐子,而是一面铜镜,藏在家里一处壁缝里。这是儿子奶奶临死之前告诉她的。
想到了铜镜,女人重重地舒了一口气,不知为什么,她此刻的心情反倒显得无比的轻松,就像有一副重担刚刚从肩上卸了下来。她没去理会已经泪流满面的儿子,就那么静静地坐在地上。
儿子毕竟太嫩,他等不及了,扑通一声跪在她的面前。女人轻声骂了句软蛋,接着对他说,盘子和罐子真的没有,家里倒是有另一件古董,我们这就回去找出来交给他们吧。
母子俩同时站起来走出了林子。正是一天当中太阳最酷烈的时候,女人忽然呵呵呵呵地呼起了风,这次风真的被呼来了,是和折回来的呼声一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