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梵高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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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比你更忧郁，梵高。当我绕过那扇大铁门，走过那条栽种着紫鸢尾和热带植物的走廊，我看见你远远地站在树下，等我，等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走进你的画里去……

你站在院子里，像一把黑色的火炬。

院子不知被谁清扫得一尘不染，你站在路边，沐着风，沐着梧桐树叶上传来的“沙沙”声响，耀眼的光斑如雨，细细碎碎地筛落在肩上、手上、脸上，又噤声似的凝成墨滴，墨滴拉长的光线，有时又从天而降，像结结实实的冰粒，重重地掷地，却声息全无。我惊讶四周竟然没有一丁点鸟语，我走近那尊雕塑，黑色的梵高，我看清你手里的向日葵，黢黑，干枯脆裂像烧焦了的碳。火一样的颜料，大块大块的温度和热量烧铸而成。你紧紧握住它们，你的手和它们一样被榨干了水分，你站在那里，沐着阳光，你无视我的走近，没有一丝表情，我想起烧坏的画布上的黄和蓝。

没有人比你更忧郁，梵高。当我绕过那扇大铁门，走过那条栽种着紫鸢尾和热带植物的走廊，我看见你远远地站在树下，等我，等一个素不相识只想走进你的画里去的人。

这一生爱过许多画，却从没有真正爱过一个画家。

直到有一天，我走进你的画，我被那些挣扎的，呐喊的，迸溅的太阳，向日葵，粗重的蓝和紫，绿和黄打动。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当我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女，我在一本书封上发现你，我在柠檬色的台灯纱质的光线里读你，那些奔涌的颜料，笔触和色块袭击了我。在你的画面前，懵懂年少的我像对着一面彩色的魔镜，那个梳着黑辫子的青涩女孩，我对情感有着人类最初的清澈鲜明，我在画里找到那种残酷而绝望，绝望得太明亮太疯狂的欲望。

我不知道有没有读懂你，有没有在你的画里迷路。

直到有一天，我带着简单的行李，我在一个早晨站在你面前，站在你的画和住过的精神病院门前，我仍然有似曾相识的感觉。灵魂被风吹开，浑身流露薄如纸翼的忐忑，忧郁的梵高，无法与这个世界妥协的梵高，我对我们之间的秘密守口如瓶。

我宁愿在走向你的那一刻，全部的念头和期待都被一一凿穿。这院子里太静太葱绿了，与我每走一步内心千疮百孔的撕咬和悲凉形成鲜明的对照，我一言不发地往里走。

我心里多年前的那座火山不再涌动，我跟着这院子里空荡荡的足音，我带着多年后自认为成熟的心性倾听你的深刻，你的燃烧和你的嚎喊，几乎穿墙而来，震碎我的耳膜。

我好奇又害怕走近那刺目、疯狂，却绝不矫揉造作的世界。

你的世界干净得像阿尔夏日的天空，白晃晃的烈日在天上悬着，奔跑着，粘稠着，燃烧着，烧成一个白炽的球，我听见厚厚的画布下你的血液飞快而灼烙地流动。如今，我反反复复，在你呆过的精神病院的走廊里踱步，我像一只小心翼翼的鸟，在一个角落，属于向日葵和鸢尾花的角落，被异样的柔软和敏感包围。

我静静迈过巨大的石墙，迈过走廊和天井里低矮而阴霾的植物，空气里回荡着消毒水擦过的铁栅栏的味道，一丝不易察觉的荷尔蒙的腥热让人透不过气来。“要一杯咖啡吗？”“哦，不！”我果断地决定再呆一会。

院子里的落叶被风吹得窸窣，我想起这趟奇怪的旅行，更像是验证某种幻觉，为那火焰一样的画笔，那颗被向日葵烧坏的头颅，我来过这里。

继续走，继续神志不清的隐秘，浴室、卧室、墙上，楼梯间，角落里，挂着你的画，你的单人床，你的木椅和简陋的浴缸，好像你昨天还在使用，它们熟悉你的一切，蓬乱的胡须，乡下人的肉体，暴躁，内向，甚至像是你的呓语。

我不知道月光照到这样清洁干净的窗台上的时候，是否能安抚你内心来自生命本能的苦痛。

你真实地死去，只剩下价值连城的画。和这些被参观的空空房间。人的生活一旦被展览，你的画就无家可归只剩下无助的枯萎，像田野里大片的向日葵。死亡让它们离你最近。

绕过你的黑色塑像。继续往前，是一座看似教堂的褐色大房子。刚在那扇小门前站定，风“吱呀”一推，门开了，雪亮的光线一古脑泄在地上，里面没有人，空空荡荡的礼拜大厅一片漆黑，我蹑脚在半明半暗的走廊中间穿行，黑漆漆的长椅仿佛上坐满了人，他们都双眼低垂，双腿曲膝，埋头冥思，双手交叠像合上翅膀的鸽子泊在胸前，圣歌像一束光响起，沉甸甸的光里我又响起那个画向日葵的梵高，穷困潦倒，几近崩溃的瘦弱胸膛，也曾有一颗在这里冥思沉默的心。

于是我轻轻坐下来，屏息敛神，我收起我的相机，幽灵般地隐没在黑暗里。

头顶的窗户，一如既往地明亮着，明亮着，那些光仿佛从梵高的眼睛和画里横空出世。刺目的光柱教堂的黑暗里，空气中夹杂着潮湿的植物和干燥的花香的气息，透过那扇窗就是精神病院的花园，花工们栽种了整齐的向日葵、薰衣草和蓝色绣球，它们在夏天神采奕奕。

这是你的阿尔，梵高。

当你的胸膛里只剩下直面死亡的勇敢，火光滚滚的燃烧。你写下最后一封信，给亲爱的哥哥，同样孤苦的亲人。

我在中国南方的一个温暖的城市读那些孤单的信，信里阿尔是一个滚烫的小镇。你喜欢到黄色咖啡馆里坐坐。看鲜花很早醒来，在你的醉眼缭乱里散发死亡的香气。

我去了黄色咖啡馆和那个最迷人的花园。我遇到了一对法国父女，四五岁的小女孩快乐地奔跑在水边，我的镜头透过喷泉的水珠轻易捕捉到他们，他们用最温和干净的笑和我交流。花儿们开得放肆了，任何美丽的裙裾走进去，都一下子没了颜色。

这是梵高的花园啊！你把世界上最流动夺目的颜色都给了阿尔。然而，阿尔又给了你什么呢？没完没了的咖啡，没完没了的雪莉酒，那个常常给潦倒的你赊酒的老太太。

你有一个疯狂而忧郁的魂，我抓住自己那个陷入沉思的软弱的心。我许下一个愿，有一天，一定要到你住过的地方，寻你生命被耗尽的那一刻，最后的心跳。

作者简介

雨馨，重庆出生，70后。诗人，曾任时尚、地理、家居类杂志执行主编。热爱行走，写作和美食。

主张心灵自由，以平常心感悟东情西调，世间万象。行走中邂逅每一张面孔，每一处风物，记录每一点感动。旅行让她对音乐，建筑，文化有了特殊的好奇和想象，个人化的私旅行更需要一颗潜水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