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梦在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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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十月，已是深秋了，这个南方小城却没有任何秋天到来的迹象，四下依旧是苍翠的绿。安洛把双手插在衣服兜里，低着头，快速走在一片绿色中。

安洛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她看见教科书上说，秋天来了，世界穿上了金色的外衣。安洛四处寻找灿烂的金黄色，一无所获。安洛就再也不相信书上的话了。很多年以后，她才明白过来，秋天，只是属于北方的。南国太过于温暖，找不到秋天的踪迹。

北方。从此，安洛把北方这两个字深深刻进心里。

过了冬天，就只剩一年半的时光了。安洛不知道这剩下的一年半的路程自己是否可以量出“北方”的重量，又是否敢挑起“北方”的重量。

2

不知道什么原因，“十一”刚过，班主任突然就把位置换了，把安洛的同桌换成了男生石光。直到和石光成为同桌，安洛才知道班里原来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这不怪安洛。安洛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安静，不张扬，对外界也不关心，只是沉睡在自己对于北方的幻想里。而石光也是极其安静的人，平淡得像是一杯没有掺杂任何杂质的凉白开，可有可无，多他不多，少他不少。

但不久后安洛还是注意到，他和别人不一样：他是左撇子，说话也很小声，而且非常难听懂。不过没关系，安洛从来不在意这些，安静一些不更好么？

安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知道新同桌是北方人的，还是来自最遥远的东北。那个传说冬天会有厚厚积雪的白色世界，干净美丽。安洛没有见过雪，只是凭借奶奶简单的讲述和自己仅有的想象描绘出纯白的世界，静谧而美好。

课间做眼保健操时，安洛突然向石光发问：“雪是什么样子的呢？”

石光透过手指间的缝隙望着安洛。安洛的眼睛依旧是闭着的，牙齿不经意地咬着嘴唇。石光愣了一下才呆呆地说：“雪只是雨的……另一种形态。”

“哦。”安洛轻轻回答了一句，又在心里把这话复述了一遍：雪只是雨的另一种形态而已。那么，人会不会以另一种形态存在于世呢？

安洛听奶奶说，她家祖籍在洛阳。洛阳，这个名字真好。安洛想，它像落阳一样，让人一下子就能想象出一幅残日照古都的悲壮模样。洛阳有牡丹，这是安洛从书里看来的。成片的华丽的牡丹，开在城墙下，一定很美。

听到广播里那个尖锐的女声说“完”以后，安洛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把眼睛张开，世界就亮了。午后暖暖的阳光斜斜地落在安洛身上，暖暖的。旁边的石光依旧闭着眼睛，享受着这个城市难得的阳光。

石光提到过，他是跟着南下的父母到这座小城的，但是很不习惯这里的气候――湿冷。他说他一直以为南方是温暖的，是冬天也有花朵绽放的地方。但不是。南方也很冷，比家乡更冷。他一直都忘了，南方没有暖气。

安洛想知道，如果自己去了北方，是不是也会不适应那里的气候？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到安洛对北方的向往，反而让她更加急迫地想要站在北方的土地上感受凛冽的北风，感受北方坚硬的雪粒。

安洛很想从石光那里得知更多关于北方的事情。但石光看上去似乎总是很疲惫，经常要么直接趴在桌子上，要么就是无精打采无心闲聊的样子。对于安洛来说，石光就是一个谜。石光似乎没有什么特殊爱好，不像其他男孩子一样喜欢打篮球，也不喜欢故意高声说话来引起老师同学的注意。

不过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安洛一心只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她知道，一年半后的高考，是她唯一能够去北方的机会。从现在开始她就要为去北方做准备。石光似乎并不是那么在乎成绩。虽然他的成绩不是最差的，但一直都是游离在中等偏下的水平。安洛有时看着石光懒散的样子会忍不住替他着急。

“哎呀，你怎么又做错这么多啊!?”安洛有些责备地对石光说。

石光则是尴尬地摸摸短短的寸头：“我也不知道啊，就是不会做。”

“唉，待会儿放学了我给你讲吧。”安洛不容置疑地说，好像帮助同桌进步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石光没有办法拒绝同桌的好意，只好点头说：“好。”

但现实是往往安洛还没讲完一道题，石光就急忙抢过话:“哦，懂了。下一道。”

安洛不知道石光是否真正懂了，但也没有法子。她只能愣愣地看着石光匆匆收拾好书包，随后就像风一样地消失在教室门口。为什么他总是这么匆忙呢？

一开始，安洛只是想着可能是石光怕回家晚了，家里人会着急。但是，慢慢地安洛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安洛告诉妈妈，自己在帮同学辅导作业，会晚一些回家。

3

放学了，今天不用留下来帮石光讲题。安洛抢在石光收拾好书包前先走出教室。她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这么急着要抢在石光之前走出去。但是一出了校门，安洛又不想这么早回家。安洛想到一回家就要接受妈妈“本地多么美好”的思想熏陶，就觉得心烦，于是就绕开了平时回家的路。

太阳直射点已经落在赤道以南。天黑得很快，路灯早早就亮起了，橙色的光芒轻轻洒了一地。安洛习惯性地把手插在衣服兜里，手指在口袋里轻轻拍打着节拍。

走上人行天桥的时候，安洛注意到前面有一堆人挤在那里。本来安洛是从不喜欢去凑这些热闹的，但是这一次安洛好奇心突发，走上去，向里面张望。

是卖肖像画的。安洛正要转身离开，却瞥见人群中熟悉的寸头，是石光。他的左手在画纸上挥洒自如。在这里看到石光，安洛并没有太惊讶。她知道石光终究会出现在那里，只是没想到那个“那里”恰好是在“这里”。安洛没有向他打招呼，只是安静地离开了。

对于石光的家庭状况，安洛还是知道一些的。因为家境不好，石光的爸妈才外出打工。只是安洛想不明白，为什么石光的爸爸妈妈会从大老远的东北奔到西南这个二线城市――按理，在东北发展的机会应该比西南更大些才对。

知道石光在放学后在卖画，安洛反倒放心了。安洛重新审视了下石光，开始用一种欣赏的眼光看石光了，毕竟自食其力的男孩子还是值得尊重的，尽管他成绩不太好。

以后的日子，安洛像是毫不知情一样，从没有提到这事，只是对石光不再像以前那么苛刻了。

从那之后，安洛开始关注起这个城市里的一些艺术活动起来。只要听说有画展、摄影展什么的，安洛都会抽时间一个人去，似乎是有点儿希望能在展会上碰见石光，又似乎不是。安洛不能肯定自己这么做的理由。

安洛在每一幅作品前面驻足留恋，装作是内行一样。透过每一块薄薄的干净的玻璃，她似乎是看到了艺术家在背后留下的汗水、叹息或是欢愉。但不管画面的色彩和寓意如何，安洛总是觉得有些没由来的悲伤，说不清道不明。但安洛还是认真欣赏着创作者的灵感与激情，还有执着。

4

十二月的一个周末，安洛终于在一个印象派的画展上“恰巧地”碰见了石光。安洛一转身就看见了站在一幅巨大画框前面的石光。她安静地看着他，等他转身过来。

他看得那么仔细，像是彻底沉溺在了其中，忘了外面的现实世界。过了许久，石光转身才看见安洛在不远处把视线定在他身上。他尴尬地冲她笑笑：“啊，你也……”

原来你也在这里。这么温馨的台词，放在这里却是那么不合时宜，他们距上一次说再见还不到二十四小时。

他们一起走在十二月的夜风里，风把他们的衣服吹得鼓鼓的。安洛不停搓着手，这样可以暖和一点儿。石光像是才发现安洛是自己同道中人一样，开始结结巴巴地讲起自己和画画之间的种种事情来。但石光的语言依旧像被打了无数死结又被乱刀砍断了的旧毛线一样，安洛费了很大力气才理清这中间的逻辑顺序和时间顺序。

石光生来就是绘画的料，还不会写字的时候就喜欢拿笔涂鸦了。但爸爸妈妈都不赞同他画画，他们觉得画画是不务正业，好好学习才是正经路。爸爸妈妈没收了他的零花钱，不让他买画笔和颜料。后来是奶奶偷偷给他钱让他去买画画的东西。虽然奶奶不懂孙子搞的是什么玩意儿，但还是觉得既然孩子喜欢，就应该让他去做。

有一次，石光为了拿被他藏在柜子顶端的蜡笔从凳子上摔了下来，从那以后爸爸妈妈更加坚决反对石光画画了。因为石光掉下来摔到了脑袋，就彻底变了一个人：思维无论如何是跟不上同龄人的节奏了，也不会用右手了，连话都很少说了。爸爸妈妈把一切的一切都归罪于画画。

左手画画，很笨也很难，连线条都像说话一样打结。可石光不管这些，依旧背着爸爸妈妈偷偷画，不管是谁给他的零用钱都偷偷攒着，攒够了就去买纸买笔买颜料。这个小秘密被发现了后，爸爸把他所有的东西一股脑儿全扔了。那次，他咬着牙没有哭，只是握着拳头，下定决心，一定要混出模样来向爸爸证明。

没有钱上美术班进行专业的美术训练，他就开始自学，画自己想画的画。有一天，他在公园速写，一个叔叔一直悄悄站在他身后看他画画，他都没有发现。最后，那幅速写竟然被那个叔叔买了下来。

那是他靠自己挣的第一笔钱，虽然不多，但还是把他高兴坏了。他把钱骄傲地放在爸爸面前。爸爸什么也没有说，像是默认了他可以画画。这样，石光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拿着画板进进出出了。虽然，有时他也听见爸爸的叹息声，但这丝毫不影响石光对画画的热情。

石光模糊不清地表述着他的梦想，他说希望有一天能在北京在东京在巴黎办属于自己的画展。听到这儿，安洛的心猛地一紧，一阵难过猛然袭来，像是旧伤口猛然撕裂了，伤痛不绝地涌出。

5

奶奶说，洛阳有很多很多的牡丹，她认识的姑娘大多都喜欢绣牡丹图，只是条件不允许，绣的人越来越少。安洛没有见过牡丹，只是从奶奶的刺绣中感受牡丹怒放中的生命力。像着了魔一样，自从第一次拿起奶奶刺绣的针，安洛就再也放不下了，总想去绣两针。

奶奶心疼地看着小孙女，说会刺破手指的。但是安洛不管，小小的手在绸缎上上下翻飞，轻灵得像是蝴蝶在飞。看着安洛这么喜欢刺绣，奶奶就拿了一幅小一点儿的牡丹图让安洛绣着玩。

安洛无师自通。奶奶看着那幅富贵牡丹图都震惊了。那细细密密匀称的针脚挑不出任何漏洞，完全不可能是出自一个小姑娘的手。

安洛欣喜地拿着自己的杰作给妈妈看，妈妈只是冷冷地“嗯”了一声，算是答复。安洛瞬间觉得眼泪涌了上来，身子忍不住微微颤抖。高高在上的妈妈继续说:“以后不要玩这些了。好好念你的书。”

自那以后，安洛再也没有碰过刺绣，而奶奶也不动神色地把家里所有与刺绣有关的东西都收了起来。随着时间的慢慢推移、学业的繁重，安洛也渐渐忘了刺绣这回事，像是下意识地把它从自己脑海里彻底抹去了一样。

6

石光察觉到了安洛的不对劲，不安地问了一句：“安洛？”

安洛捂着自己的胸口，苍白着脸回了一句“我没事”就推开石光，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也不管石光在身后叫喊。

原来自己是这么软弱，都不敢选择自己想要的路。如果……如果……当初自己倔强一下，勇敢地与妈妈对峙，没有放弃刺绣，那么，现在自己会以怎样的状态存在着？安洛不知道会怎样，但是绝不会是现在这样的，尽管有着别人羡慕的成绩，也能弹得一手好钢琴，但这样的自己真的是自己么？

安洛漫无目的地走在十二月的夜中，暗黄的灯光把她的影子压短又拉长。走着走着，街上的人突然就躁动起来了。安洛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在欣喜地叫着“雪……雪……”。安洛摇摇头，这是在温暖的南方，冰凉高傲的雪如何肯降临。

但安洛没有走出几步，就停了下来，慢慢抬起头。

视线所及，曼舞轻扬的雪花正洋洋洒洒地飘荡下来，透过灯光，每一朵六棱的 “花”都散发着淡淡的金色的光芒。安洛愣了一下，然后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这些小小的“花朵”一触碰到安洛的手就慢慢消失了。冰凉冰凉的，像是渗入了安洛的皮肤。

如果，如果这座温暖的南方城市都可以下雪，那么还有什么不可以？

十二月，梦一直都在我的北方。

安洛抱着书包就往家的方向跑，漫天飞舞的雪花细细密密地在她周围散开来，落在她的头发上，落在她肩上，落在未来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