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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弃之城 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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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幸存,是由于有人在我们的前头承当了不幸。

――筱敏《两位女性》

读这本书时,恰逢几十年不遇的大雪。大雪将我隔绝在高楼之上,时间之外。我逃遁到书中,却遇见了一个更为荒寒的世界。

这个世界一直存在着。在土壤和星空里。“在墨水瓶里,书的折页里,炉膛的灰烬里,蛾子的风灯里,窗子合页的锈斑里。”在安静的,为人、为时光、为世界所遗忘的角落里。在被遗忘或未被遗忘的疼痛里。在深夜的梦里。在黑洞般的记忆里。

一场大地震之后,春雨降下来了。新的世界会随之而来么?我就是在那时节出生的,然后一年一年长大。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我对大地震之前的世界一无所知。我从哪里去知晓那个世界的一切呢?一切都是被精心筛选过的。留给我们的是一个简单、明朗、方正、坚固、条理清楚、积极向上的世界。书页上清晰的白纸黑字,胸前飘扬的红领巾,儿童节时的白衣蓝裙,还有玻璃一般脆亮的童声,依然唱着“让我们荡起双桨”……那个荒寒的世界,隐在书页的空白处,隐在旧衣的褶皱中,隐在歌声的间歇里。我对它一无所知。无数的孩子和我一样对它一无所知。偶尔有些碎片漏过了那面神奇的筛子,很快被风吹散,沉到时间的深处。

那个世界和我们的世界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并存于同一个时空中。那个世界栖息着无数灵魂。我们挤占了他们的空间,于是他们只能在深夜回来,在月色下浮游,飘荡,散一散身上的寒气。当夜空也被热闹的灯火侵占时,他们的寒气再也无法消散,于是积聚成团,凝成冻雨或化为大雪,将我们抛在黑暗和寒冷中。他们以一种古老的方式――借助天气的阴晴冷暖――昭示某种反抗。

正是这样一场大雪,把我隔绝在了一座荒弃之城。蔓草缠住了我的手足,绿苔浸染了我的鞋袜,废墟间积聚了几十年的寒气,渐渐渗入我的身体,在骨缝里凝为霜雪,经年不化。

大雪之前,原是有迹象的。

隐形的药水渐渐失效,有些文字,从书页的空白处渐渐显露,带着些隐隐的暗红。火焰曾经吞噬了许多纸张,但总有些文字藏在某块地砖下,或天花板里的某个桁梁上,等待重见天光的一日。埋藏它们的人或许未能逃过劫难,而它们,是幸存者。

这些文字是怎么穿过箭一样的明媚阳光,来到我的生命里的?

如果你是一个安静的人,那么,在暗处,在静处,只要你凝神谛听,你便能听见这“溺在黑水深处的宁静”。这宁静自有它的力量,它耐心地积蓄着,等待着,终有一天,将黑水化作漫天飞舞的白雪,覆盖大地。

疼痛和疼痛是不一样的。

指甲被竹签翻开的痛,手腕被长钳拗折的痛,整个手臂被石碾粉碎的痛,电击的痛,铁烙的痛,蜂蜇的痛,开水泼着手背的痛,缝衣针扎破了指尖的痛,冰凌刺入骨头的痛。

这种痛在很深的地方,自己完全抚摸不到,这种痛把颅腔充得很满,有时候需要用手使劲按压,把即将奔突而出的疼痛压回去。

他表述不清那是怎么样的一种痛,它有时把他箍紧,有时要把他裂开,有时像风在嚼他已经风化的骨头,风穿过他的颅骨,舔食他的脑子,有时像头颅深处长出一丛蒺藜,果籽熟了,密密麻麻都是尖刺。

一个对疼痛极度敏感的人,一个生命中存在着极其深重的痛苦的人,才能写下这些文字。她写下的,只是千万分之一。而更多的痛,不能抚摸,更不能书写。它们太大,太深。它们即使愈合,那愈合处也“横亘着,像丘陵”,起伏不平,即使你已经把它们忘却。

在这些疼痛面前,我的疼痛变得很轻很小。我那些轻微的不适,能称之为疼痛么?

这些巨大的疼痛,渐渐从书页上传到我的手指上。疼痛使我惊跳开去,使许多人惊跳开去。有些人竟至将书页和疼痛一起扔进火焰。

在明媚的春光里,我迅疾地从疼痛那里逃开。逃到啁啾的鸟鸣中,忘记那“溺在黑水深处的宁静”。那疼痛隐隐还在,指尖上如触冰雪的感觉还在,我晃晃手指,把它们扔回封存在书页中的那个荒弃之城。

在大雪封城的日子,我却无处可逃。那些疼痛像锐器直击心脏,像玻璃渣刺穿手足。军犬撕咬开小腿的疼痛是什么样的?喉管被刀切开的疼痛是什么样的?子弹穿过身体的疼痛是什么样的?我无从想象。不,是根本不能想象。思绪刚触到这些词,就惊跳着弹了回来。然而我无处可逃。于是我在恐惧的密林里奔突,撞得遍体鳞伤。还有那些蓝色的枝状闪电、炽白的球状闪电,瞬间照亮了黑暗,却带来更深的恐惧:我怎样才能逃脱它们的扑击?

深夜,我从雷鸣电闪的噩梦中醒来,周遭正是那无边的宁静。我知道那些疼痛不再只是书页上的疼痛,它们长在了我的生命里。一个人在成年后还在不断生长。不能再向外生长,就只能向内生长。内心渐渐变得硕大而沉重,终于有一天,我们不堪重负,就将身体和灵魂一起还给土地。大地能装得下这么多的身体和灵魂么?

对疼痛极其敏感的人,往往也是对美极其敏感的人。这两者间似乎有某种奇妙的关联。在那个美极度匮乏的年代,她依然寻找着美,惊讶于美。她在一片灰色的粗砺的砂石中,寻找不合时宜的优雅和绚丽。

她被带上来的一瞬,被猛力一推之下,头被动地向后一仰,什么神色都没有,却让我觉得优雅。优雅这个词不是我们的词,不是我该懂的,可是看着她,我就懂了。

石阶之上,那些白影子也在倒,恐怕也不是什么顽抗,只是在倒。但是,忽然却有一个直跪起来,脸仰上去,伸手向天。……更好看的是那个伸手向天的女子,那种美是玻璃的晶莹,也如玻璃样易碎,但是这一点我不会告诉别人。

我们喜欢的是包高级糖果的玻璃纸,它们像玻璃一样透明,在那里可以见到童话中才有的事物,大白兔、树熊、蘑菇房、水钻石、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把这样的糖纸蒙在眼睛上,看到的就是金黄银红的童话世界,连窄巷里最僵硬的水泥门柱,也变成甜的。这种糖纸在我们的语言里叫做金纸。

然而美是脆弱的。美和脆弱间似乎也有某种天然的关联。美像玻璃一样晶莹,也像玻璃一样易碎。像玻璃一样透明的金纸可以把世界变成童话,但那童话和金纸一样单薄,风可以把它吹跑,手可以把它撕破,剪刀可以把它剪碎――一个最高的神把这些碎片放进他神奇的万花筒,就可以变出无穷的图案。

那个优雅的女教师自杀了。她穿着豆绿的衣衫,一条淡青的绸巾“结成垂翼的蝴蝶”,包住被剃了一半的头。她颀长的身子没在长长的柳条里,像“柳树垂下的一挂叶子”。她死在一个秋天。这样一个柳枝般柔美的生命,是注定要被无情的秋风扫落的吧,即使是在一个温暖的南方城市。

那个躲在金纸后的城堡被砸开了,城堡里的豌豆公主发出了凄厉的哭声。一个城堡轰然坍塌下来,一座城轰然坍塌下来。坚固的城堡也不堪一击,更何况那些晶莹的玻璃呢?

但真正能穿越时间之海的,或许正是这些晶莹的玻璃。即使以碎片的形式存在,它们依然保持着最初的晶莹剔透,依然可以折射出绮丽的光影。而那双砸碎玻璃,砸开城堡,操纵万花筒的神奇的手,却早已不在。

一切终究是过去了。大地震过后,春雨降下来了。

河流出现了。水流愈见急了,河面愈见宽了。隐隐可以听到远处“冰凌坼裂的喧声”。

一切真的过去了么?那茫茫大水,竟是忘川么?

但愿那不是。即使是,也总有些幸存者,不愿喝下那忘川之水。他们一次次梦回那座荒弃之城,“立在那迭山一样的名册前,企图掀开,在骇人的轰响之中,唤醒一个又一个见证人”,唤醒沉睡的记忆。

“人”的历史,由此得以延续。

(《幸存者手记》,筱敏著,花城出版社2008年1月版)

(南京师大附中;210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