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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父亲的巴掌记忆犹新,它们像是父亲的指痕,在我的心底,长久地留存下来;我试图将这样的难堪,一点点抠掉,但最终却发现,它们的印迹,愈加地深重,直至最后,与我整个的年少时光,交汇相生。
年少时的我,对父亲的巴掌,惧怕到极点,但公然的反抗,也执拗到极点。他从没有在对我的管教是否愈暴力愈徒劳的问题上,产生过丝毫的怀疑。他认定自己的铁砂掌,总有一天,可以将我这样一株盘旋扭曲着向上伸展的树,雕琢成最有用的参天白杨。至于我在他的掌下,如何千方百计地想要逃掉,他则从不担忧。
我记得读初中那一年,一个周末,他与我的几个老师在家里打牌闲聊,我站在一旁,看了片刻,瞅见他出错了一张牌,便忍不住纠正他说:这张牌出得不好。我的话还没有落定,脸上,便留下了5个火辣辣的指痕。我当场蒙掉,竟没有像往昔那样,拔腿跑开,任他在后面狮子一样对着一路烟尘咆哮。我只是在几个老师吃惊的注视下,冷冷地看着他,一直看到他拿牌的手,开始颤抖,最后,将他的同事晾在那里,起身走了出去。
那是我最无法原谅他的一次,在我的老师们面前,将我仅存的尊严,如此暴烈地撕裂开来,又像熄灭一截烟头一样,无情地把我踏入脚下的淤泥。我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直面我的老师,我不想要他们的同情和怜悯,我亦不知道该如何将被他们的视线扫去的尊严,一点点地重新拾起,拼出一颗完整的心。而他,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照例将我喝来喝去,淡漠我的存在,无视我的自尊。他不过是个最底层的乡镇教师,却因了一个可以让他施展威严的儿子,而扮出一副帝王的尊容。
小我两岁的妹妹,在10岁之前,亦恐惧他的巴掌。他对此从没有意识,直到有一天,院子里的妹妹,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都以为她被毒蛇咬了,一家人飞快地跑出去,才发现,妹妹不过是意外地打死了一只鸭子。而致使她发出如此惊恐叫声的,竟是她在闯祸的瞬间就知道,又要吃父亲的一顿拳头。这种几乎植入她身体的对于父亲的恐慌,深深刻入他的脑海,让他此后再无法对妹妹举起巴掌。
但这样的收敛,在我身上,并没有生效。我依然是他出气时可以随意乱扔的一把扫帚,一块抹布,或者一只鞋子,恶狠狠摔下去,疼的是我,快乐的是他。母亲在我13岁那年去世的时候,将我托付给舅舅,她并没有解释为什么,这个谜团,让我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都以为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否则,为何连母亲都不相信他能好好地照顾我?这一粒种子,一旦发芽,便肆无忌惮地向半空上冲。最后,终于可以完全地与他对抗。
那已经是我念高三的时候了,突然对继续读书生出厌倦,想着18岁的自己,可以完全地脱离掉他,寻找自己的出路。我毅然在一个午后,偷拿了一百块钱,扒上南下的火车,一路转战浙江、广东、桂林,最后,寻不到谋生的工作,只好在黯淡中返回。但抵达湖南车站的时候,被乘警扣留。乘警坚持要让我的父母或者老师来领,才能放行,我在负隅顽抗了几天后,终于嗫嚅着说出了他的名字。不到一个小时,他便搭乘一辆进货的车,抵达火车战。两个人在嘈杂的车站大厅里见面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对着朝我一步步走近的他,后退了几步。或许习惯性地,他又想打我,但在我后退的那一刻,他的拳头,慢慢松弛下去,直至无力地冲我一挥手,说,车在外面等着,回家吧。我没有抬头去看他的表情,但我看清了他略弯的脊背,还有倒背着的微微颤抖的手。那双手,还粘着粉笔沫子,他显然是还在上课,听说我在车站,丢下书本,便搭车赶了过来。耳鬓的头发,不知是不是粉笔沫,落了霜似的,扑扑的白。隔了几米的距离,我知道他其实多么想像从前那样,当着许多人的面,将我痛打一顿,这样,他心里淤积的对我的愤恨,便可以一点点地消解掉。可是他却第一次,任内心所有的疼痛和愤怒,全都烂在了肚中。
那一年,我发了疯似的读书,试图以最合法最安全的理由,将他远远地丢在小城。拼搏的结果,是我终于接到了去北京读书的录取通知书。他并没有如许多老师期望的那样,摆一桌酒席,为我这个给他带来骄傲的儿子送行。他照例上班下班,在空隙的时候,才去市里为我买一些必备的东西,且在我走的那天,终于收拾出来三个大包。他是托付舅舅送我去车站的,他自己只帮我将行李提到车上,就对舅舅说,路上小心,便转身进了门。车开出去有十米远了,我忍不住回头去看,竟发现,他像一截即将枯朽的树桩,无力地倚倚在门框上,笔直的脊背,早已不见,手里的一支烟,闪闪灭灭地,快要烧到手了。他脸上的表情,从灰扑扑的车窗里看过去,有些模糊不清,像信号不好的电视,嗤嗤啦啦地响着,里面的人影,也花掉了。
我突然地恨他,连一句话也没有,就这样将我送走。如果他能在我磨磨蹭蹭收拾行李的时候,不耐烦地骂我几句;或者看我将用过的书,随意地丢在床头,走上来给我扔掉,而后强制我重新捡起。或许,我的离开,便不会如此仓惶不安,就像一只鸟儿,失去了羽翼,不知该如何飞翔。
此后离开他,我一个人在北京,跌跌撞撞地走了许多年。我很少回家,亦不常打电话,他也极少与我主动地联系。我几乎快要忘记了他手掌的温度,那种火辣辣的带着怨恨与愠怒的温度。7年后的一个初冬,母亲的祭日,我回家上坟,在即将抵达小城的路上,客车与一辆迎面开来的卡车相撞,我从车里被甩出去十几米远,当场昏死过去。送到医院的时候,我醒过来,最先想到的,是给自己的妻子打个电话,告诉她,我出了车祸,但还活着,还能够打电话给她。而后我委托医院一个护士,电话通知他,我正在城里的医院急救。
我即将被推往手术室的时候,他终于坐车赶了过来。昏沉中,我看见他像许多年前在车站那样,一步一步地朝我走过来。他已经完全老了,脸上的褶皱,像小城的梯田,一层层,攀爬上去。他就那样安静地注视着我,一句话都没有。而后,在我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瞬间,眼泪哗一下流了满脸。
在医院的十几天里,我们再一次从陌生到熟识,彼此厌烦,彼此用言语刺痛对方。我反感他的罗嗦和丝毫不减的自负,他亦不喜欢我在他面前从没有过的指责和挑剔。即将出院的那天,他坚持要让小舅用平板车推我回去,这样就不会再发生意外。我奚落他,说都什么年代了,还用板车,路上不让人笑才怪。他突然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冲我大声地咆哮:我是你老子,不是你儿子!现在还轮不到你在这里对我指手画脚!
我不再理他,许多年过去,原来他还是那样一个蛮横无理的男人。他以为自。己还有昔日的威严,却不知道,他再也不能够对自己的儿子施威,所以这样的咆哮,不过是他老去的孱弱的号角。既然这样,我何必要去理这样无力的嘶鸣?
我被护士抬上板车的时候,他走过来,轻轻把我的臂膀,移到舒适的位置,又将我缝了许多针的左脸,小心翼翼地转到右边。那一瞬间,那种许久没有过的掌心的温度,如一束电流,倏地传遍我的全身。我坚持着等他转过身去,拉起板车,这才放任眼泪,哗哗流出来。他当是没有看到我的眼泪,沉默地弓着背,稳稳地拉车前行。我看不见他的背影,只隐约听到他沉重的喘气声。不过是几百米的距离,便坚持不下,只好让小舅换下。但他并没有像我所期望的那样,紧紧地跟在我的后面,而是一点点地,被小舅落在了后面。
我就在这样的走走停停里,在他帮我按好吹起的被角中,在我们始终无法正视彼此的视线里,看清了这么多年来,他隐忍的疼痛。那每一个巴掌,打在我的身上,疼得原本是他。只是年少的我,并不明白。直到如今这场几乎夺去生命的车祸,方才明了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如此淡漠又深沉的爱恨。
(责编 时 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