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误》缘何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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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自《错误》发表以来,其“达达的马蹄”敲动着无数读者的心。杨牧曾评价郑愁予“站在中国诗传统的高处”,“是中国的中国诗人”。诚然,《错误》的外壳是西方现代派的表现技巧,骨子里却充盈着中国人独有的思想和情感,是一首最中国、最古典美的诗。但《错误》究竟缘何而美?采用“互文性”方法鉴赏《错误》,也许是探寻其美丽的另一路径。当我们超越线形的阅读方式,将《错误》置于立体、动态而开放的文本语境中,用互文视野去观照《错误》,美丽便扑面而来。
一.承续传统诗歌题材,开拓多维解读空间
艾略特认为,大凡优秀诗歌都表现了历史中出现的共性因素,都是对历史传统的承续和“模仿”。闺怨诗和游子谣是中国传统诗词中经久不衰的主题,《错误》在题材上正回应了这一传统,与中国传统诗词中的许多经典文本存在着互文性。
思妇入诗,早见于《诗经・召南・殷其雷》,李白的《菩萨蛮》已有“暝色入高楼, 有人楼上愁”,而白居易的《长相思》里“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倚楼而望的思妇形象令人怅然长叹。同样的思妇形象、同样的闺怨主题在温庭筠笔下,则更生动鲜活,也更加哀婉凄切:“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州。”还有柳永的“想佳人妆楼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深切的期盼、等待的痛苦和落寞化作美丽的误会。等待就是一种寂寞而美丽的痛,思念是人类永不褪色的主题。当读至《错误》的首句,“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经典的题材、永恒的主题便迅速唤起了读者的联想与共鸣,引发了人们对《错误》深处的情感解读。“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这也是一种美丽的等待,一样的思念与期盼、一样的盼而未归,一样的失落与无奈。但《错误》又超越了思妇、闺怨的传统,开拓出了多元的解读空间。
首先是视角的陌生化。《错误》一反闺怨诗“以女性为视角”的传统,而代之以身为“过客”的男子,从对面去揣摩想象“思妇”的心境,更为深婉曲折。《错误》中的“我”即“过客”,想象着“你”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感知着“你”的等待何其漫长,何其惹人怜爱;体察到“你的心若小小的寂寞的城”,为“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带给你的落寞惆怅而深感无奈,甚至是发自肺腑的悲悯。这里不只有痴情的思妇,更有多情的男子――两个深情的人,两种美丽的错误!就像杜甫在《月夜》中感念怜惜妻子“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尽情描写妻子独在州对月思念自己,而自己在长安独自望月想念妻子的语意已尽现其中。也像高适《除夜作》“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白居易《邯郸冬至夜思家》“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从对面而写,用的虽是一面之词,表达的却是两面乃至多面之意。深沉蕴藉,温婉动人,境界空灵。正是从对面写的全新视角,或者说与这种文学技法的互文性,使得《错误》从传统“思妇”的单一形象、“闺怨”的单纯情味走向了多元开放。
其次是故事套故事的丰富意旨。诗中“我打江南走过”,“我”依然在漂泊,思归而未归,在“我”的背后也有一份美丽的等待故事;在“我达达的马蹄”过后,“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你”等待的归人仍然未归,“你”依然在倾听着寻找着那熟悉的脚步,依然在苦苦地思念等待着未归的人。“你”“我”的故事相似而不能圆合,“你”“我”相逢相遇却不能结束相思之苦,我们的身后仍是长长的等待,我们的故事于古于今于将来还在重复着。这里因何而等待而思念,等待与思念何时结束,这种相似又有别的故事有多少,都是未知的谜,这便使《错误》走出传统闺怨的简单故事,而变得迷蒙不定,意味幽深。
二.化用中国古典意象,创造深婉幽远意境
荣格曾说:“谁讲到了原始意象,谁就道出了一千个人的声音,可以使人心醉神迷,为之倾倒。”《错误》便择取并化用了一系列鲜活而极富原型色彩的诗歌意象,如“江南”、“莲花”、“东风”、“柳絮”“春闱”等,都富有中国传统文化的古色古香古韵,典雅优美。这些意象不仅渲染出幽远迷蒙的意境,而且具有暗示、喻指功能,丰富了文本的审美内涵。
在传统诗词中,“江南”该是桃红柳绿,杏花春雨,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它应如韦庄的《菩萨蛮》所写:“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江南”是灵秀、典雅、唯美的文化名词。“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莲花素来是高洁的象征,“莲花”的出现凸显了水墨江南的清丽优雅。“东风不来”,总令人想起李商隐的“东风无力百花残”,凄美伤感。“柳絮”似乎与缠绵幽怨丝丝相扣,不只因为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的柔美多情,有灞桥折柳这一文化习俗中的情深意长,更有“柳絮池塘淡淡风”的轻盈迷蒙,有“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的飘零凄凉。在“江南”的背景中,“莲花”、“东风”、“柳絮”、“春闱”以共同的轻灵、小巧、静谧、伤感、美丽的文化特质,营造了一种幽远迷蒙、深沉婉约的意境,《错误》与这些特定文化符号的互文性创造出别样的审美境界,引领读者入境入情。
同时,这些传统意象、特定的文化符号,经过诗人的重组和编织,还具有暗示、隐喻功能,进一步丰富拓展了文本的审美内涵。“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就是一个精巧的比喻,它不仅喻指等待中的女子有如莲花般的美丽、高洁,而且与另一绝妙的比喻互为指涉,“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恰似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等待中的女子温柔娇羞,有着“甜蜜的忧愁”。而“开落”二字,尽显等待的漫长、孤寂,在凋零的容颜背后又该有一颗多么坚贞、挚爱和痛苦的心。三月的江南,该是莺歌燕舞、草长莺飞,可“东风不来,柳絮不飞”、“跫音不响”、“春闱不揭”,四次否定,是否暗示喻指“你”心无所依、情无所托的凄伤。而“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三组意象由大至小,终至逼仄,而且状之以“小小的”“寂寞的”,等待的心为情所伤,那样清冷、寂寥。三组意象由大至小的落差,构成了诗歌视觉和情感的比照、冲撞,增强了诗歌的审美内涵。
三.召唤读者补充创造,生成多元审美意蕴
品读《错误》,“你”和“我”在无限延异。“你”可能是盼夫归的妻子,也可能是思念儿子的老母亲,抑或等待知音的伊人;“我”是“过客”,也许是一位真正的游子,也许承载着被放逐异乡的一代人流落漂泊的孤寂与辛酸。“你”“我”又何尝不是心灵的流浪者,我们都是心无所依,人生无着,相逢却又错误。所以“你”和“我”两个代词涵盖了面目各异、形形的人,“你”“我”的不确定指代,让千千万万个不同时代、不同身份的读者都能读到自己的美丽《错误》。
如果你正为情所苦,为爱所痛,那么你会看到“伊人”正等待意中人的足音,在达达的马蹄声中,她盈盈的笑靥如莲花般开放;你会体察到“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的哀怨,伊人怎样由期盼、惊喜到失落、无尽的等待;于是你的心头会浮起“闲敲棋子落灯花”的焦灼,“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思念。此时的《错误》就是缠绵动人的闺怨诗。
如果你曾经离开了家园,抑或你的心正在漂泊,定会对《错误》情有独钟。只需一句“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心中便泛起游子的羁旅之苦,“过客”的辛酸无奈,会漾起“江南好,能不忆江南”的乡愁,“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的感喟。此时的《错误》就是自伤漂泊的乡愁曲。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我”不是“你”等待的归人,“你”也不是“我”的归宿,这是一场偶然又错误的相遇相知,是一份遗憾的美丽,生活就是这样错综复杂,令人捉摸不透。于是你会因“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而惋叹遗憾;抑或因“无缘的你啊,不是来得太早,就是太迟”而怅惘忧伤;甚或为一种美妙的理趣而拍案叫绝――“你在楼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桥上看你。明月妆饰了你的窗子,你妆饰了别人的梦”。此时的《错误》就是有关错位的哲理小品。
《错误》就是这样对话着的复数逻辑结构,真正的多声化文本。采用互文性赏析法,《错误》就是如此让人浮想联翩,你有你的体悟,我有我的想象,他有他的幻梦,总是如此美丽。布鲁姆认为,任何一首诗都是一首互指诗,并且对任何一首诗的解读都是一种互指性解读。如此,《错误》正处在超级链接的高速路上,而实现着与读者的多元对话和“同音合唱”,衍生出无限的美丽!
雷冬梅,语文教师,现居湖北宜昌。本文编校:覃少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