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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荒老 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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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如珍正月里跌了跤。下半夜,懵怔了,晓得自己起来,却不晓得为什么起来。手扶着炕沿坐了会,赤着的两只脚就一前一后往地上戳。年纪太大了,白天的许多时光像是在梦游,到了晚上,连梦也记不住。正月里的下半夜,万籁俱寂,连一声鸡叫都没有,对面另一张床上的胡广豪被骨碌骨碌滚来的声音惊醒了,“死老婆子哟!”他哆哆嗦嗦地拉亮电灯。滚过来的不是黄如珍,是尿罐子。

善秀从一千多里地之外赶回来。年前才刚回来过一趟,这又是一趟,连半个月都没到。善秀进来时一点也没有远道而来的样子,医院的门和路她都熟。看见二哥,气还没喘匀就直奔主题:“妈怎么样?”

善军的表情苦歪歪地:“够呛。”

“什么够呛?是人够呛,还是腿够呛?”

“现在是腿够呛。怕是早晚人也要够呛。”

黄如珍的脸蜡黄蜡黄的,躺在被子下头,身子倔强地弯着,像一张弓。善秀盯了一会,嘴巴跟着泪花一起哆嗦起来:“作怪?越老越喜欢作怪,叫你跟我们一起住,偏不听!”

黄如珍的腿断了,是他们胡家惊天动地的大事。这一次,矛头都指向了胡广豪。一致认为,要不是胡广豪,黄如珍不会跌这一跤,起码不会跌得这么声势浩大,把腿都跌断了。半年前黄如珍起夜时着过一回凉,到镇上的卫生所里挂了一个星期的吊瓶,差一点就不行了。善军当时就提出来,要把老两口接走,分开住。但是胡广豪不肯,顽固得像冬天湖塘上一块敲不开的冰。

黄如珍和胡广豪一个九十,一个九十一。一个人能活到九十岁,想想就要叫人抽口气,两个人一起都活到了九十岁,不是造化是什么,前世修来的。

老寿星胡广豪身板好,好得闻名遐迩。九十多岁的人了,照旧还要赶集。赶集不搭车,步行,两天一趟,一来一回。赶一趟集回来,两天的肉和菜就都有了。胡广豪能切能烧,想吃什么买什么,想怎么吃就怎么做,嘴巴上自己做主。黄如珍不比胡广豪的腿脚,但吃和穿也还都能自理。起一个床一个钟头,吃一碗饭又要一个钟头,慢是慢,但有自己的节奏,这节奏跟胡广豪的节奏相得益彰。

四个孩子里,只有最小的善秀能在胡广豪面前逞逞性子。也只有对善秀,胡广豪吹胡子瞪眼的威风派不上用场,一物降一物。善秀本就后悔自己上次不在,没能旗帜鲜明地支持善军,娘的腿摔断了,她是有责任的。这一次,她打定了主意不再对胡广豪客气,老账新账一起算。

黄如珍从医院被接回家,胡广豪就一直躲着善军,也躲着善秀。先是躲到集上的茶馆里,躲到晌午才回来。回来一进门就钻进了厨房。善秀领着班子人在堂屋里严阵以待。胡广豪进来时手里端上了一碗稀饭,谁也不看,找了一只板凳坐下就吃。善秀平地一声雷:“爹!”

胡广豪用一碗稀饭掩饰的镇定立刻就被叫乱了,半边肩膀一哆嗦。

“爹。这回你看到了,娘的腿断了,站不起来了。”

胡广豪不吭声,眼珠子盯着稀饭,挣了挣,努力从食管里挤出一个含混嗝来。善秀在对面找了一只板凳坐下来,话像砖头一样朝地上一撂:“妈接到二哥家,你是去善梅家,还是去我家,你自己选。”

胡广豪把脑袋抬起来,眼皮子翻了翻,还是不吭声。

善秀又一跺脚:“爹!”爹的目光哆嗦了一下,善秀的心也哆嗦了一下。

胡广豪彻底软了,连喘出的气都是软的,一辈子都没见他这么低三下四过:“要不,你们把你娘接走,接到哪家都成,我自己住。”

她在胡广豪对面坐不下去了,胸口都叫胡广豪的软压疼了。黄如珍躺在里屋的床上,正无比留恋地看着自己的床。黄如珍在这张床上死去活来地生下了他们四个。床是红枣木的,虫都蛀不进,几十年的床了,比善秀年纪都大。善梅在收拾黄如珍的东西,拿起一样,问一下黄如珍。见到善秀进来,黄如珍要把身子转过来。转不过来,还是坚持做出要转过来的努力,声音被艰难地扭成好几道弯:“秀儿,你们要把娘送到哪家?”

善秀眼圈儿一红,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娘,哪里也不去。你跟爹还住家里。”

善秀的办法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胡广豪和黄如珍不肯走,那就只有他们来。兄妹三个轮流来。善军没意见,发牢骚的是善梅。善梅发牢骚的样子很委婉,眼睛一会看看善军,一会看看善秀,一会谁也不看,盯着自己的脚:“我家里有一个笑笑,你们都知道的。笑笑他爸妈白天都要上班,中午住在厂子里,你们也都是知道的。爹去我那里,我没意见,老的小的我一起伺候,大不了多辛苦一点。但是我不能把笑笑也带来吧,笑笑他爸妈一天见不到笑笑都不行呀。”

困难谁没有呢。善秀自己的腰椎间盘还突出呢。将心比心吧。

善梅不吭声了。从小就是这样,善秀决定的事情,她都不吭声,闯了祸有善秀担着。意见很快统一起来:兄妹三个,一人三个月。善秀先来,然后是善军,再是善梅。完了再从善秀开始。

善秀从没伺候过人,更没伺候过断了一条腿的人。这不怪她,她没有机会。黄如珍和胡广豪九十年屹立不倒,他们要么不倒,一倒就是山塌地陷,一点过渡也没有。善秀把自己排到了尖刀班,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黄如珍的脾气一天天变坏。脾气坏的人,有的表现为愤怒,电闪雷鸣;有的表现为牢骚,梅雨绵绵。黄如珍属于后一种。她发牢骚,牢骚起来没完没了,比她的白天还长。不能看见胡广豪,一看见他就要数落他,说他是木匠托生,一天到晚在院子里头敲敲打打,吵得她心慌,睡不着吃不下;说他老眼不中用,早上买的豆腐发馊了都不知道。胡广豪不在,她就逮着善秀糟践自己:“天天吃,吃有屁用,活一天折一天下人的寿,早知道还不如一跤跌死算了。”

有一次善秀真急了,把勺子朝碗沿上咣当一敲:“你嘴巴能不能少说两句,一屋子的耳朵都不够给你一个人用。”黄如珍就瘪了嘴,一声不吭。脸蛋子皱成一只核桃,看电视,睡觉,生闷气,半天不理人。

腿没摔的时候,黄如珍还能拄着拐杖在院子里走走,或者搬把椅子,坐在门口。路上过往来去多少人都能被她截留一些,谁家的婚丧嫁娶、某个人的离去和出生,这些对于一个老人,比肉都有营养。腿断了,耳朵和眼睛也跟着一起坐了牢。如今腿断了,元气伤了,食欲也像断了的腿一样萎靡不振。过去胡广豪吃什么,她跟着吃什么,现在不行了。嘴刁。其实不是嘴刁,是吃不动了。碗也端不起来,腰是硬的,不能坐,再使劲也只能坐成个钝角。

“疙瘩汤吃不?”

黄如珍摇头。

“泡馓子呢?加红糖还是加白糖?”

还是摇头。

“方罗面?”

头不摇了。不摇头就是同意了。善秀叹气。

方罗面就是方便面。一点营养也没有的东西。黄如珍把方便面叫方罗面,为什么这么叫,原因不详。前一阵善梅的女儿女婿来,从镇上扛了一箱,善秀给老太太煮了一碗。黄如珍第一次吃方便面,一吃倾心。善秀告诉她那叫方便面,其实就是面条。她不信。面条能是这个味道?她吃了一辈子面条。

胃口是身体的风向标。善秀下了功夫,慢慢就摸索出一些门道。肉要炖烂,炖烂后切成沫,全是瘦肉不行,瘦肉里还得加肥肉。肥肉香。蒸鸡蛋里要么放油盐,要么加糖,要有内容。方便面里裹鸡蛋花,黄如珍喜欢喝它的汤。鸡和鱼也吃,炭火慢慢熬,鸡去骨,鱼去皮,少放葱花多放姜。只要滋味好,不愁黄如珍不张嘴。

吃过了当然就得拉。下不了床,就得用尿布。尿布一天要换四五回。黄如珍一辈子干净惯了,最容不下自己的脏。脏比疼、比失去自由都要命。稍有排泄马上便要叫善秀,多停留一刻,如上刑般痛不欲生。善秀掀开被子,一手托起她的腰,另一只手把用过的尿布扯出来,丢到地上。然后擦。里三遍外三遍。擦完了晾干,再把新尿布放进去,铺平,垫好。善秀以前是做护士的,这个过程有点像给伤口换药,但比换药麻烦,换药一天一次,这却要好多次,而且不定时,刻不容缓。从黄如珍发出警报到一切收拾停当,一次最少要半个小时。整个过程中,黄如珍痛苦地闭起眼,脸上红晕隐约。她在接受着善秀的服务同时也不堪于这种服务。在这个环节上,善秀是不敢不堪的,怕在黄如珍的不堪上面雪上加霜,为了不拉不撒,她能不吃不喝,黄如珍干得出来。话说回来,不堪也没什么不好,不堪说明自尊心尚在,这是智力还正常的标志,怕就怕有一天黄如珍连害臊也不会了。

善秀准备了二十条这样的尿布,防着阴雨天,有备无患。尿布是用黄如珍过去的一条围裙改制的,一条围裙裁开,过去围在黄如珍的肚子上,现在改道垫在了屁股下面。十几条就攒够了一盆,洗出来,一字排开,晾在屋后的绳子上,蔚为壮观。有一次老大善才的小孙子来玩,对它们排列的规模和气势发生了兴趣。左手握着一块米花糕,右手指着它们,一脸景仰地问善秀:“姑奶,这是什么?”

善秀脸一挂:“小孩子莫乱问。”

“不告诉我,我去问老太。”颠颠跑进了里屋。善秀怕他真问,停下手里的活,侧着耳朵听。没听见什么。一直是黄如珍在说话。黄如珍正花言巧语,拿自己的“方罗面”在逗引着无意间闯入的未成年人。

床上的黄如珍只有四季,没有黑白。过去夜晚是用来睡觉的,现在觉被白天瓜分了去。不睡觉的夜晚就不是夜晚,失去了夜晚的本色。万籁俱寂中的清醒像狗尾巴一样在身上磨,磨得百痒上身。她喊善秀:“秀儿,秀儿……”一声比一声大,直到把善秀喊醒。

善秀常常要如此一夜被叫起来好几回,她的夜晚被黄如珍的痒切割得支离破碎。醒了,手就伸到黄如珍的被窝里,按照黄如珍指示的地方一一为她抓挠。起初善秀是睡在黄如珍脚边上的,后来就干脆把枕头搬了过去,跟黄如珍睡到了一头。黄如珍睡在外面,她睡在里面,一只手越过两床背子,枕戈待旦地驻守在黄如珍的脊梁上。瘫痪在床的九十岁的黄如珍像一团麻,开始乱,理着理着也就顺了。三个月开始过得慢,后来也就不慢了。门前的枣树从一蓬枯桠到绿意葱翠,身上的棉衣换成单衫,善军就带着二嫂来换班了。

善秀坐火车回了家。身心陡然松弛下来,像从一个梦境里掉了出来。跟回去时一样,也得适应一段时间。适应期间,就有点怅然若失,半夜醒来,手常常要往另一个被筒子里摸。白天丈夫上班去,家里空荡荡的,总隐约地听见一个声音“秀儿,秀儿”地叫,一叫脚底就紧一下。条件反射。自己也说不清楚,居然有些想黄如珍,多少年没想过了。二十岁离家上学的时候想过,但和现在是不一样的,当年是理直气壮地想,痛快淋漓。现在是搀杂着解脱感的一种失落、一种惆怅。复杂了一点。她有些难为情,过了三十多年有妈没妈的日子,快当外婆的人了,回头去想妈,说出去都叫人笑话。

几十年里的,加在一起都不如这三个月长。多么密实的三个月呀,把前面的几十年都压弯了。

本来还要等两三个月的,一个月多一点,善秀就又回来了。老公公过世,丈夫带着善秀回来奔丧。婆家和娘家就隔着一个村子,一千多里路都走了,自然不能不回来看一眼。

善秀开始并没打算跟二哥二嫂吵,她只是顺道来看看自己的娘,不是来“视察工作”。善秀的动机不复杂,娘也不是她一个人的娘。

黄如珍瘦了。其实也并没有真瘦,只是在善秀的眼里瘦了。善秀进去时黄如珍正睡着,呼吸把嘴巴撑开了一个洞,腮帮子凹下去,颧骨凸上来。这么大年纪的人,胃口和体质就像股市里的股票,涨一时跌一时,就是瘦了也正常,说明不了多大的问题。善秀脑子里还是一个月前的那张脸,乍一见,一时不及防备,话是脱口而出,说了,也没马上意识到它的不妥,没意识到现在正是二哥二嫂的任期。二嫂就在跟前站着,近在咫尺,想装没听见都不行。

“怎么瘦成这样了,我走的时候还没这么瘦。”

二嫂没接话,头都没扭过来,没人知道她当时的表情。接了反倒好,接了说不定倒能提醒善秀。还不算晚。

后来二嫂端饭进来,善秀也跟在后头一起进来。她和二嫂一同坐在了床沿上。二嫂面朝黄如珍,她面前是二嫂的后背。她和二嫂面朝同一个方向。黄如珍细碎而悠长的午饭开始了。

“二嫂,一天三顿都得按时。肉给她切碎,切碎了拌到饭里。最多的时候一天能吃两块肉。”

二嫂的后背嗯一声。善秀接一句:“香蕉也要一天吃半个,香蕉是润肠的。”

二嫂又嗯了一声。还没完:“翻身的时候她喊,你别理她。她喊是害怕,根本就不疼。医生专门交待的,要勤给她翻身,千万不能生了疮。生了疮就麻烦了。你把她的那条右腿先挪过去。右腿断了,她使不上劲。”

二嫂手里的勺子当当刮着碗底,一小碗饭要吃完了。二嫂连续嗯了两声,我知道。

“老爷子要看住他吃药。一顿不吃就尿不出来。他最会耍滑头。”

二嫂的脸色已经不好看了。善秀看不见,后背上有些内容显示不出来。

勺子刮着碗底,一刮一声响。最后一勺,满满地送到黄如珍嘴边。一口全进去。没牙的嘴全力运转,额头上的皱纹也跟着一起纵横捭阖。很给二嫂面子。

二嫂端着空碗出去。黄如珍把自己吃累了,吃过了直接睡,状态转换得很快。善秀坐在刚才二嫂坐过的地方,手伸进被子里去,捏捏黄如珍的手。黄如珍的手湿津津、热乎乎,一双与世无争的手。坐了一会,黄如珍就哼哼了,眉毛苦恼地一皱,又一皱,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哼哼,越来越紧锣密鼓。这哼哼声善秀耳熟不过,是十万火急的警报。善秀立刻起身掀开了被子。她被黄如珍屁股下面的景象吓了一跳,尿布没了,好大好白一块“尿不湿”。大得阔绰,白得耀眼。

“二嫂!”善秀一脸急燎燎地跑出来。二嫂不在。善军正掌着火钳给炉子换煤,腰弓得多高。善秀看见善军,埋怨就先落在了善军头上:“二哥,你给老太太用尿不湿?都六七月了你还给老太太用尿不湿?”

善军一时没反应过来,身子扭过来看善秀,钳子还杵在炉子里。

“用尿不湿怎么了,老太太怎么不能用尿不湿,一般的农村老太太想用还用不起。”说话的是二嫂,人和声音一同出现在门口。二嫂发作了,二嫂已经一忍再忍,后背都忍红了,终于发作了。铁打的自尊也经不起善秀你砂布一样的嘴唇。

善秀转过头来,二嫂正抬脚进门,二嫂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善秀不知道是自己冒犯二嫂在先,也不知道二嫂的火气来得事出有因。善秀就事论事:“不是说不能用,二嫂,现在不能用了。都六月了,一天到晚夹着那东西,老太太能受得了?”

“哪里就受不了?以前我妈瘫在床上的时候我们不都用?你的老太太也不比别人家的金贵。”

二嫂话说得重了,像耳刮子冷不丁拍在脸上。善秀愣了一下,好像有点明白过来了,明白过来也晚了。脸撕破了。善军在这里,可是善军没说话,随便说点什么都好,都能给善秀一个梯子。善秀看看善军,善军不说话,善秀软不下来。

“二嫂,你说这话没意思。”

“我说的是事实。你问你二哥你二哥也知道。”

“你妈住的是你家,比高级病房还高级,一年四季有空调开,跟我妈比?”

“那也给你妈安空调,怎么不给你妈也安空调?孝顺不是光拿嘴说。”

善秀脸都白了,气已经顶到喉咙,呼之欲出了。这时候,黄如珍在里面叫出了声,叫的不是善军,也不是善秀,也不是二嫂。她喊:“来哟!”

进去的是二嫂。隔了一堵墙,二嫂把声音提高了八度,像唱戏:“老太太有福哎,比哪个都有福,洪福齐天。儿女一个比一个孝顺,家都扔了来伺候,保管有九十还有一百。”

善秀嘴巴哆嗦起来,二嫂卑鄙了。投鼠忌器,善秀不能吭声。

里面的人正落个痛快:“嫌我们伺候不好,谁伺候得好接着伺候。来了正好我走。家里事情成山成堆,自己的孙子还要请保姆带。都六十多了,我回家也该找个人伺候了,我多一天都不想留。谁会伺候谁来。”

善秀嘴巴哆嗦得厉害,脸白了有一会了。桌子上的包已经抓在手里,等二嫂话音一落,提脚就往门外走,边走边说,“我来!我来就是了,三个月都伺候了,也不差你这一个月。”最后这句话是出了门又转过头来说的,说给二嫂听,也说给善军听:“娘就是活一百岁,只要不咽气,闺女还是闺女,儿子还是儿子。”

第二天善秀果然来了,一个人,提着一个大旅行包,一副长远打算的样子。善军老远见了,放下盆里的衣服,一路甩着水滴从门口迎出来。正午白花花的太阳把善秀的脸照得石膏一样,上面的冷静和决心棱是棱,角是角。善军把包接过来,一脸笑吟吟地看善秀:“秀儿,还当真?”

善秀不卑不亢:“二嫂的话我能不当真?”

“跟长丰一起回去吧。”

“二嫂说了,叫我来伺候娘。”

“你听她的。”善军回头叫媳妇。叫了三声,二嫂才从屋里出来。看见善秀,很璀璨地一笑,一口白牙露出来了。跟昨天判若两人:“秀儿来啦。”

善秀应了一声,眼皮子没抬。二嫂伸手过来碰善秀的袖子,碰了一下,又抽回去,脸上的笑一直没收。善秀的眼睛不看她,她就把话对善军说:“秀还是那个脾气,小姑娘的脾气几十年都没变。”

善秀把手朝善军一伸,不动声色:“二哥,你把包给我。”

二嫂声音高起来:“秀儿哪能真叫你来?秀儿多心了。二嫂昨天话说得不好听,请你原谅。信不过你二嫂,还信不过你二哥,你二哥能叫娘受委屈?”

善军也说:“就是,说的都是气话,说过就过去了,该怎么伺候还怎么伺候。秀儿,下午跟长丰一起回去。”

二嫂立刻反过来数落起了善军:“瞧你说的,大老远的来了,秀儿还不兴跟娘多呆两天?秀儿,要愿意住就住两天。秀儿心细,多帮帮二嫂。”

善秀知道自己留不下了。两个人一唱一和,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顺势把脸一和:“我哪里是真要来,下午就回去,票都买好了,顺道来看看娘。我也是急脾气,昨天话说得不好听,二哥二嫂别跟我一般见识。”

“中午吃了饭走。”

“不吃了。长丰朋友的单位有车送。”

包留在外面,人空着手走到屋里去,临走前再看看黄如珍。快到午饭了,是一天当中黄如珍精神最好的时候,见到善秀,一脸喜色,皱纹漾开了一多半。善秀坐到黄如珍的床沿上,摸摸她的手,又摸摸她的脸,说:“娘,下午我就回去了。你和爹要听二哥二嫂的话。”黄如珍很镇静地点点头,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什么时候再来?”善秀故意用一副轻松的口气说:“该我来就来了,想秀儿呀?”黄如珍酝酿了一下:“秀儿,你再给娘抓抓背。”善秀就把手又伸进被窝,爬到黄如珍的背上。娘真是瘦了。背上的皮松松垮垮直打滑。她一边给黄如珍抓背,一边和她聊天。二嫂对你好不?黄如珍点点头,说好,说二嫂从不大声吵她,秀儿你对我说话的嗓门太大了。善秀就笑,一笑两个红眼圈。电视里单田芳在说评书,几百年前的人和事。黄如珍在听,善秀也在听。善秀一下一下抓着黄如珍的背,抓得很慢,很仔细,无人能及的耐心和温柔。善秀抓了一会抬起头来,看看黄如珍,黄如珍也正看着她。她抬起手来摸摸善秀的头,说:“秀儿,你也有白头发了。”

善秀的眼睛低下去,再低下去。不敢叫她看见。

秋天的时候,黄如珍咽了气。

刚轮到善梅。半个月。善梅的难处最大,黄如珍没难为她,刚开始就结束了。

天气渐凉,秋风扫落叶了。白天善梅把箱底收拾了一遍,又是洗又是晒,大刀阔斧了一整天。那一夜,善梅睡得深沉,天亮才睁开眼。对面胡广豪的床是空的,赶集去了。今天逢集。天气也好,晨曦照在窗头。善秀往窗户外头看,远处田埂上三三两两的人在赶路,远处的集市油烟依稀,像一锅跃跃欲试的开水。黄如珍该是醒着的,黄如珍的今天,夜里就开始了。善梅坐在床上,叫了一声娘,没有答应,又叫了一声,还是没有答应。

远方的善军和善秀在家中接到了电话,他们即将启程。一场遥远的死讯召唤着儿女们再度聚首,像集市召唤着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