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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恶习能够存在,纯粹是因为有其他恶习的扶持。因此,如果我们摧毁主要的恶习,其他恶习便会立即消失,就好像砍掉树木主干后,枝丫必然会跟着掉落。
——帕斯卡
腊月的端口,来自天国的雪放飞了纷纷扬扬的梦呓。路人谢绝了楼舞银蛇街驰蜡象的绝唱,温暖在通向家的路上闪烁。生计将我吹成了一片雪花,在三轮车的吱吱声中编织着金币的光韵。于是那个脸色苍白的、红肿着眼睛的蒙古族女人齐齐格,雇我去给遇了车祸的男人烧纸火的齐齐格闯入了我搜寻的门扉……雪光泛滥。鸦噪洒落在我们移向男人坟头的路上。我感觉到了她的心痛正如菱形的雪花斜沉下来,揪扯着一种铭心刻骨的思念。
我的眼眶又被那场惨不忍睹的车祸占领。那天,齐齐格和提着鼓鼓囊囊小皮包的丈夫领着儿子犹如紫燕问雨涌动着鲜润的甜蜜,涌动着犁尖深入土地供氧一样的温情。走在前面的男孩蹦蹦跳跳,披满了一身的阳光。斑马线顺着男孩的目光晃荡。街口突然驶出辆鸣笛的警车以炮弹的威力打开了人们的惊骇与恐慌。一路横冲直撞的警车夹带着覆灭生命的信号在呼啸,男人一急,抢过去一把推出了男孩。车轮之手轻轻一挥,男人眼中的阳光就消失了……警车一路乐颠乐颠而去。车牌号正从给人搬家的我沉重的视野里渐次消隐。他的头骨在不停地冒血,在路上,在灼人的阳光一下又一下的抖擞中,被车轮拉下了长长的一条红色带子。一只眼珠已掉在了路上,眼眶烂糊糊一片。上衣染成了一片血红。呼吸急促,身子在剧烈的颤抖,双腿像羊痫风病人一样乱蹬。车祸的突然来临,如钟表的齿轮咬痛了齐齐格的表情。一声尖叫在喉咙上滚动,扑向男人的动作沾满了痛不欲生的悲痛,随后晕了过去。男孩吓呆了,大串大串的泪珠掉了下来,摇动母亲的双手割碎了片片阳光:妈妈。妈妈。哇。接着又转过身,摇着男人:爸爸。爸爸。哇。那声音仿佛前一点泪水和后一点泪水中间插入的一个短短的休止符。围观的人群在不断地增加着密度,像是在观看一场杂技表演,人们的瞳孔被一片漠然的风掏空。我的心沉了下去,分开人群,拨开男孩的手,抱起男人,向医院抢救室冲去。放下男人,我才发现衣服上已糊满鲜血。我顾不上这些,折回马路,齐齐格还在躺着,男孩嘴角卷动,泪水已经铺天盖地。我将手放在齐齐格的鼻孔边,有气。我忙用手指掐她的人中穴。顷刻醒来,她泪眼汪汪地看着我。人已送到抢救室了,我说。她脸上写满了感激,站起,转身向医院跌跌撞撞地走。皮包呢?里面可装着2万元钱,她走了几步后蒙了。我帮着报了警。警察来后,详细问了情况,在现场取了证就走了……撞人的司机是个派出所所长,酒醉开车的所长,他送过来5000元医药费后,对病人的花销置之不理。男人经诊断为脑颅骨折出血,需做开颅手术,费用需十几万元,而且只有三成把握。那天黄昏时,警察来医院把我带上了警车,认为是我拿了皮包。在审讯室,一个年轻的警察先是声色俱厉地喊问,后来又拿出了电警棍,在我身上一点,辣麻的电流通向全身,我哎呀叫了一声,表情在扭曲,随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半夜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传讯室的地上。浑身疼痛,如刀割一般,借着灯光,发现电警棍电过的左胳膊上的皮肤已泛青泛黑。只想就那么躺下去。尿憋得厉害。挣扎着站起,向外面的房间里正侃黄段子的两个警察喊:我要小便。警察不理。尿憋得更厉害了,已忘了疼痛。连喊了三四遍,还是不理。我觉得快要尿到裤子里了。不得已说:那我小便在地下了。一警察抬头:你敢,小心打断你的狗腿!实在尿憋得不行了,尿水就顺着裤子流了下来,裤子湿了,两腿觉得更疼了。尿憋感在消失,疼痛又潮水一样涌来,不久,一个警察捂着鼻子进来,瞅着地上的一摊尿水,狠狠地瞪了我十多秒钟,仿佛像一个猎人在刺探猎物的耐心。接着,冲着我的头就是几拳,我像游在餐桌上的蛇,在一双双锋利的筷子面前无处藏身,一下子瘫软在了尿水里。就如手里有盏灯走路就不怕黑,我的愤怒没有因为跌倒而碎裂。他还不解恨,又用脚狠狠地踢我。嘴角有一股汁液在流出来,用手一抹,满是绛红。警察的目光有些诧异,他们大概是难以理解我为什么在挨打中始终忍着疼痛一声不吭,后来,他们又将我的手背转,上了手铐,让我招供。我疼得几乎背过气去,黄豆大的汗珠顺着脸庞滚落。一动就扯得手腕揪心的疼……第二天早晨,我才被放了出来。走出审讯室时,在墙上的镜子里一照,发现脸已像颗南瓜,青紫青紫,涂了一层油彩……
恍惚中,男人微笑的面孔又向我飘来。我看见远处的天空飘了起来……齐齐格一个趔趄几乎要摔倒。我搀住了她。那边就是他的坟头,她哽咽着说。远远望过去,男人的坟包像一个大馒头,雪白雪白。纸幡早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只剩引魂竿插在坟包上,直指天空。
和她在坟头摆好纸火。火苗蹿起,热浪扑面。我看见了男人从雪线的尽头跑来。在清纯与秀丽中喘着粗气的齐齐格,又微笑怡人地站在了男人旁边。她的号啕声终于使我清醒过来。是的,所有的归宿都离不开土地,但你飘游的灵魂看见齐齐格哆嗦的身子吗?看见齐齐格痴情得像阳光一样温润的目光吗?
纸灰旋起。起风的声音越过发梢。齐齐格扑在雪坟上,就一动不动了,没了声息,火苗蹿起,烧着了她的头发。我吓了一跳,忙把她拉开坟头。有点吓怕了,以为她一口气上不来休克了。我一边扶着她,一边用手指一探鼻孔,还有气息。几秒钟后,她的嗓子里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哇声,身子也坐了起来,用力推开了我,又扑到了坟头,大放悲声:你走了,留下儿子咋办呀!40多分钟过去了,她还哇哇地哭着。我怕她长久地跪在雪地受不了,就拉她起来。她仍抓着雪土不起。后来,回忆起那天的雪光,那天齐齐格哀伤的目光,唉:
箫声一样的哀伤弥散
是某个上午
雪野发怔的目光
寒气切割的灵魂散落
一片溅血的废墟
头发蓬松面孔憔悴
日子挂满痛彻骨髓的泪
雪花纷飞纸灰旋舞
飘飘不散的
是女人怎样的回忆
雪光包围的鸦啼
渐近渐远地浮起
心痛如焚的齐齐格,在自己的哭声里哆嗦。旋起的纸灰像只黑蝴蝶在舞蹈。我的心一痛,齐齐格快乐时的模样向我走来。她泉水一样晶莹剔透的声音,明艳如花朵的笑容,亮光闪闪的飞瀑一样的黑发,真实而又朦胧……
回来的路上,齐齐格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了男人的事。我这才知道派出所所长像章鱼一样伸出无数张牙舞爪的触角,使撞人的事一直没有处理。如笼子里的绿蝈蝈,从不因囚禁而停止歌唱,她走在了上访的路上。那个所长知道后先是过来答应再给5000元,但她坚决不答应。所长就常常夜里打恐吓电话警告她……她哀伤地看了我一眼,一脸沉重地问我,到底该怎么办。风挟着女人的无奈,不绝如缕地吹过。雪盖四野,大地苍凉。我们迷失在了一条惨白的路上。
太阳像手电筒,在我们的头顶一晃就不亮了。回到市里已是晚上九点,我们便拐进了一家餐馆。饭后,我把齐齐格送到她租房的小巷便分手了。巷子里黑洞洞的,巷口离她的房子还有一段路。我刚走出不远,便听见巷子里有一声尖厉的闷叫传来。当停下脚步,侧耳细听,没了动静。我心悬了起来,往巷内折去。巷子两头是两家单位的高墙,走进二十多米,左边大院如橘的灯光泻出来,更显了一种阴鸷。如絮的光亮在逼近,樊篱一样的夜霭在后退,忐忑中的我看见了不堪入目的一幕:被扒光了裤子的齐齐格被一个青年捂着嘴按着手,宛如老鹰口下绝望挣扎的小兔。另一个青年趴在她的身上一起一伏,埋头于局促中的生动。像猪推上了杀场,她的闷叫低沉得几乎弱不可闻。我的心里有烈焰蹿起,冲上去对那个齐齐格的畜生就是一拳。搏斗中,我被一个青年腿上捅了一刀。齐齐格开始喊人,一个青年已逃跑了,另一个却被我死死抱住不放。在闻声赶来的几个租房户的帮助下,将青年扭送就近的公安局。随后,昏迷中的我被送进了医院。第二天醒来时,我见齐齐格正在越过早晨的太阳,推门进来。我挂在舌尖的戛然而止。她泪汪汪地来到床前。在哽咽里,我终于知道那两个流氓是那个派出所所长找来恐吓她的,谁知道后半夜,那个青年又改了口供,说酒后乱性。像没有眼睛的根能看见大地的景象,明摆着是那个派出所所长在暗地里做了手脚。腐败、堕落已浸透了我们真诚的翅膀。我想起了自己的几句诗:
的利斧锈蚀在历史的岩层
女娲的彩石风化成尘埃
乘着狂风而来
与道德有关的音符渐渐荒落
像山林中的鸟或兽面临灭绝
城市没有了几个人
拥挤的街巷到处是金币的蛀虫
人性与史前恐龙展正同时进行
我心里有一股悲火在燃起。愤怒中将握紧的拳头往床上一擂,牵疼了伤口,哎哟一声喊了出来。不经意透过窗户玻璃,看见雪又在飘着,给大地又盖上了一层。远处的楼层空隙间,有一块不知哪个单位悬挂的红色条幅在抖动,晃荡着稀薄的风声。红色条幅已被风扯开了口子,鲜艳的色泽早不知跑到哪儿去了,陈旧得几乎接近天空灰暗的底幕。我突然对熟悉的事物感到了陌生:大雪茫茫,还要覆盖高原多久?北风如刀,雪下潜伏的生机还要历经多久的炼狱?万物抵达春天的理想,是否已像肥皂泡一样破灭,妥协了冬天的肃杀与寒凉?同病室里的一个小女孩给病中的母亲朗读的荷马的名言正一波一波地送入我的耳中:人类的世代相传就跟树叶一般。风刮起来了,一年来的树叶都散落在地上。但是待到大地回春,那些树木会复发新芽长出新叶,同样一个世代繁荣起来,另一个世代就快要终结。小女孩脆嫩之声朝空气里一荡,病室静然若寺。我轻轻解下了母亲挂在我脖颈上的十字架,忍着痛,塞在齐齐格的手里:腾格里(汉语译为苍天或真主一类)会伴着你走完上访的路。
一年后,东胜的车流臃肿起来。一天,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在我的三轮车前停下。司机竟是齐齐格。她的脸灿烂成了一朵花。我清楚地看见那个留有我体温的银色的十字架,正挂在她的脖颈。她冲我微微一笑,按了声喇叭,又驱车汇入了拥挤的车流。我看见那一轮太阳,飘在车顶的那一轮太阳,流淌着暖色的光。
选自散文集《一条歌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