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你,相识于微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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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里没有所谓投机取巧，所有的投机取巧，你都可以当成是美好。

1　止祉被一个穷人追求，有半年了。那人是真穷，穷得连伪装一下的意思都没有。来找祉祉约会，左手一包狗肉，右手四筒啤酒，这就是他请客的晚餐。他倒是毫不羞缩，公园长椅上一坐，拍拍旁边，请祉祉也坐，然后边聊边撕着狗肉下酒。这人能侃，哲学美学国学，在他那份穷酸的起哄下。居然佻挞得很值一提。祉祉是被这穷人给气疯了，所以她每次都说，我不去，我讨厌你，我不想见你。但事实上她却一次都没失约。狗肉吃多了，上火，祉祉喝癍痧凉荼败火。冷笑听那人神吹，时不时抓着机会反驳，和他斗嘴。

黄耀明的歌里唱，“床前没被铺，脚下无净土，门前是当铺。”形容穷，真是恳切十足。那歌的最后一句是：“贱卖穷风流，值几多打罐头。”没错，穷风流，祉祉慢慢地发现，她喜欢那人的穷风流。

祉祉和那人是在一个读书会上认识的。祉祉不像别的富家千金，只知道LV的包包、爱马仕的外套，她有一个别的女孩少有的优点是，她读了很多男人爱读的书――孔子、孟子、老子，曾国藩、王阳明、陈寅恪，也包括蒙田、荣格。

读书总是没错的。爸爸说。妈妈比较直白：“读了书，你认识的男人又会高出一个层次，避开无知的暴发户。”但是很不幸，祉祉还是一跤跌进穷人堆里，谁让她总是爱去文艺青年的圈子混。他们办的读书会，其实是变相的相亲会。借着书的交流，男男女女有借有还，以后就可以转入单独活动。不过祉祉倒不想和谁发展，她只想纯粹找找思想上的知音。当天的读书会上，那人坐在她旁边，她听到那人和一个美女在说话。“王阳明本名是王守仁。”“王守仁谁啊?我只知道王守义。”美女愣是把无知当有趣，那人被噎住了。“呃，王阳明倡导知行合一。”“喔?知行合一是不是指天人合一?”那人再次被噎住。

祉祉大体能够想象，这个热爱王阳明的男人该多么沮丧和失望，她都有点心疼他了，于是她坐过来，和他讲话。

2　父母安排了新的相亲，对方是爸爸出国时候认识的华裔商人的后代。男孩有马来血统，深黑的大眼睛看着总像是充满了恐惧和残忍。但他其实是个很温柔的朋友，养了很多可爱的植物。这年头能静下心在家里养植物的男孩可不多，他请祉祉来他家里坐坐。开车先栽她兜风，在海边拾了很多溜圆的海玻璃，带回去培在小植物的土壤里，很美丽。

他的家，就是一个小型的植物园。他给她泡一杯甜薄荷茶，跟她谈论花草。他读过《诗经》、《楚辞》，像是一个羽扇纶巾的现代版周瑜，他的兵就是那些小绿植――不，这些只是祉祉一厢情愿的幻想，实际上男孩跟祉祉讲的是他赛车的事情。他说他宜动宜静，养植物养得好，赛车也赛得好，他请她去看他的比赛，之后，他说了四十分钟关于赛车的事，当中充斥了几百个她听不懂的专业用语，祉祉有点犯困。

男孩对她的好感毫不掩饰，但是她听他讲话的整个过程都在走神儿。与赛车比起来，她更爱听那穷人酸溜溜地吊书袋。祉祉明白了，那穷人进了她的心里就没想走了，带着狗肉和啤酒的香味，带着一种文艺男的酸味，席地而坐，随遇而安，要和她铆上一辈子。

但是祉祉和穷人处不好。她买一只包包花了两万块，遭到了穷人史无前例的抨击。最后祉祉哭了，把包包丢进了河里。那人说：“很好，你跟你的庸俗告别了，恭喜你。”像个大哲学家一样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她想，苏格拉底可能就是这样笑。包包顺着河水也许漂流到大海，香奈儿是不会想到有一只2.55大热的菱格包会遭遇这样的命运。

吃完第30只狗大腿的时候，那人对她说：“有一山西煤矿矿长，大概赚了一亿，想收手不做煤矿了。”以为他又要开始仇富了，结果那人说：“他请我去帮他做公司。”

然后他消失了两年。

3　年里，祉祉和马来男孩结婚了。祉祉生了个眼睛和她丈夫一模一样的孩子，天真的孩子，眼睛里有与生俱来的恐惧和残忍。抱着孩子，她常常觉得非常陌生。一个新的生命就这样被飞快地制造出来了，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以后会长成一个有他自己意志、性格、优点、缺点的男人。世界是这样仓促和神奇。

祉祉很快发现了丈夫的外遇。但是妈妈让她忍，妈妈说，这个世界上的幸福分很多种，学会忍之后所体会到的幸福，是一种清静的幸福，和拼得你死我活争得七上八下最后赢了的那种幸福是不一样的。她问妈妈是不是一辈子都在忍呢?妈妈没有回答，伸出自己那双贵妇的手，抱了抱她的小孩就走了。所谓豪门就是这样，要矜持，要优雅。有时候祉祉只想做一个鱼贩或菜贩的女儿，这样，也许可以在丈夫偷吃后大闹一场，或一刀捅了他，一了百了。

祉祉觉得孤独，想念那个穷人。

就在那年夏天，穷人又出现了。只是，他不再是穷人了。他对祉祉的第一句话是：“我爱你。”以前他都没有说过，她问为什么。那人答：“因我与你，相识于微时。”是啊，在一个男人倒霉时陪在他身边的女人，和在他发达时来坐享成果的女人，肯定是不一样的。

祉祉从钱包里拿出一家三口的照片：“你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

那人看了看照片，很神通地判定：“他不爱你。”

“你怎么知道?”

“他眼睛里的很多藏起来的东西。你不能了解，也不必了解。”

祉祉哭了，这完全没有经过大脑的眼泪，就像毫无征兆的暴雨，落得自己也感到冷。“他不爱我，是的，我也并不爱他。”

祉祉从此便和那人暗暗地交往起来。如今，他也能请她去日本餐馆点一桌大菜，喝一瓶上好清酒了。他没暴富到某种骇人的程度，没变成把家里摆满全套雕花樟木家具，连床上用品都非要二万块以上的傻又。这很好。他送她一本小书，写书的女作家名叫柯莱特，祉祉很喜欢。法国老女人，字字珠玑，无一冗言，无一赘语，无一俗套，故而，人家才可以有恃无恐地要求出版商给她最高的版税，可以在老年时买下皇宫的套房，可以在死后让国人为她举行国葬。

祉祉喝醉了，躺在那人的怀里，由他开车带她去不知名的地方。

车上了高架桥，下了高架桥，满河脏水映着落日的光辉，镀一层斑斓的膜。

4　《花事》的柯莱特，26岁与丈夫维里离婚，之后，女作家的人生才算真正活明白。祉祉想，她也应该为自己做点什么，让自己活得明白。于是她决定离婚。在离婚的前一天，她问丈夫：“你是否真的那么讨厌女人?”得到的答案是肯定。“那么，你应该被，你既然永远不会，为什么又要骗一个女人跟你结婚?”祉祉动怒。

“家族压力。”丈夫看着祉祉，是的，他的眼睛里有太多隐藏的东西，那不一定是邪恶、自私或肮脏，那也许仅仅是迫不得已。

“既然你只爱男人，那和女人时，你不觉得恶心吗?”

“我也只有忍，我父母要我传宗接代。”

祉祉觉得她终于明白了妈妈所说的忍。不是她一个人在忍，他也在忍，全世界

的人都在忍，忍着生存下去，忍着各种绝望痛苦，忍着……以为可以看见完美的天堂。

祉祉做了一个梦，梦见河中有一具女尸。看不清面孔，也没有对话，女子的尸体在梦中像一片纸一样薄，在她面前迅速漂过。心理学上对这种死人梦的解释是：你心里有些东西已宣告结束了。

前夫带着孩子回国外定居，曾经住过的房子关闭，祉祉还有一把钥匙，有时候会过去看一下。那里芳草萋萋，有些植物死去有些植物疯长，藤蔓爬到地上，纠结扭扯着别的植物。空间被浓郁的气体充斥，那不是植物吐出的氧，还有它们吐出的二氧化碳与废气，蛛网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奇妙粘连。

以前，像这样的下午，祉祉会看完一本书。现在她不愿意看书。她的心事已经够她想掉那一个下午，她发呆，内旋成一颗孤独的星球。

5　祉祉与那人在一起了，这看似是一个好结局。但其实那只是人生考验的开始。那人从穷人变成有钱人，又慢慢变回穷人。祉祉发现，他暴富不是因为他去创业，他只是偶然买到一张中了头奖的。500万，分分亲友，买买房子，也就花得所剩无几。现在他坐食山空，不过他脾气变坏了一点，就算读了很多书，男人骨子里还是难以驯化的兽类。

那人也一样出轨，有很多钱的男人出很大的轨，钱不多的男人出小小的轨。祉祉看到他追逐一位网络上当红的女歌者。那女孩写了很多好听的曲子，是个才华横溢的人。祉祉偶然发现电脑里那人写在女歌者主页里的，极尽谄媚的留言，后来，她就看到他们有来有往的聊天记录。

某一天的纪录，两人回味床第之事，肉麻词语几千个，祉祉看了也热血责张。

这个故事绝不是想告诉你，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相反，世界上有很多男人他们很好，他们懂事，照顾女人，大度，正直。坚贞。只是，很难遇上。或者遇上时，他们正身处寒微，如同泥泞之下的璞玉。但璞玉被打捞起来之后，他们往往又会变成另外一种男人。

从前，我与你，相识于微时。如今，我与你，相忘于江湖。

祉祉好怀念当初那个穷人，是的，女人最爱的那个男人，永远是有点清贫，有点衰相，有点不得志的，比如当年的穷人。

6　祉祉后来去学意大利语。“你好吗?”“很草莓，谢谢。”

“星期一，有一块内陆大地；星期二，大地上的马都呆住了；星期三，呆马们开始唱歌。”

“你21岁吗?玩你自己的鼻子吧。”

她机械地背诵着词不达意的问与答，想起以前做的那个梦。河中死去的女人也许不是别人，就是她自己。祉祉已经过了妙龄，离过婚，生过小孩子，但她仍有追求者，而同班的明娟就没有人追求，很简单，明娟是普通小职员而祉祉是富商的女儿。

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男人们希望自己在微时时，有一个公主来打捞他们出来。乐观点想，感情里没有所谓投机取巧，所有的投机取巧，你都可以当成是美好。

“知道么，你就像这种花。”这位追求者拿着大把的百合花，在祉祉生目的那天送给她，很可笑，因为他紧张得手在哆嗦。

“谢谢，”祉祉说，“不妨，我们来谈谈柯莱特的《花事》，那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