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聊上海人的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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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精明，《国语・楚语下》有“夫神以精明临民者也，故求备物，不求丰大”，指纯洁光亮、精诚、聪敏仔细。查一下“精明”的基本释义，有精细明察、机警聪明之意。因此精明又往往与聪明相联系。有人认为，精明是小聪明，侧重在处事上；而聪明则是大智慧。

上海话里，精明有时又和“门槛精”相联系。关于“门槛精”，上海人常把善于算计、找窍门、能占到便宜的那套本领称为“门槛精”。“门槛精”是旧上海“洋泾浜”语。“门槛”一词来源于英文“MONKEY（猴子）”，“门槛精”就是“猴子精”的意思。人比猴子聪明，上海人却要用猴子比喻人的聪明，不知出于何意。这里，“门槛精”似乎成了贬义词。上海方言“迭戈宁门槛老精额”，确实含有贬义的意味。但不少上海人会回答，只要不侵犯他人利益，我门槛精不精，与你何干？这里隐含的逻辑前提是，首先承认自己“门槛精”，其次是只要不损害他人，不违反法律，“门槛精”是自己的选择，干卿何事？上海人还是非常坦率的。

其实，“门槛精”与精明还是有差异的。上海话里的精明，确实包含有精于计算、找窍门、走捷径、找机会等含义，但更多是开动脑筋、守秩序、识相、低调的意思，含有智慧之意。上海人“精明”一词，我更多倾向于严谨、诚信、契约、秩序、能力、知趣、透彻等含义。上海人的精明，其实是文明，至少是对文明的追求，这是一种文化境界。文化有优劣，文明有高低。这种文明的具体体现，就是上海人对人际关系边界的群体性把握和实践，这种把握及其实践，本质上是一种书写在内心深处的契约。契约精神非常重要。所谓诚信，本质上就是一种契约，不管是书面所立，还是口头约定。

上海人的契约精神，早已有之，后来有所削弱。我出生在上海，小时候由祖父祖母带大，印象最深刻的是上小学时，有一次借同学卷笔刀带回家，祖父看我非常喜欢，说可以为我买个新的，但反复强调，这个借来的，一定要还给人家。上海人的有借有还，讲究诚信，是有传统的。相信我的隔壁邻居，也是这样教育孩子的，这就形成上海群体性的讲究规则的风格。还有一次，我和同学玩一种“刮四角片”的游戏，输了，要给对方用纸做的“四角片”，那一天输了不少，欠着同学的，回家心里很难过，告诉了祖父，祖父没有批评我，只说了一句，输了就要还的，这是做人规矩。上海人的规矩，也是自小培养的。

谈起契约精神，使我想起与一些外地朋友聚餐喝酒时常谈起的话题。他们认为，与上海人的谈判签约过程是漫长或艰难的，但一旦签约，上海人的履约能力是最出众的。

上海人的精明，体现在识相、知趣、礼仪等日常生活里。近二十多年，市场经济提高了国人的物质生活水平，仓廪足而知礼节，上海人去外地探亲访友习惯于借住宾馆，请亲朋好友吃吃饭，叙叙旧，不大习惯住在朋友或亲戚家里，不给人家找麻烦。将心比心，假如有人住在你家里，你的生活节奏被打破，你的时间被套牢，除非是你的亲生父母或儿女，一般人是不愿意的。所以，对亲戚朋友或同学，我的通常做法是不接不送，来沪之后，请吃顿饭；关系铁的，最多陪去郊区古镇玩一下或者离开上海时送送站，其余时间你自己安排。当然，属于老师、长辈或欠朋友人情的除外。按照对等原则，我到外地，也不找人家麻烦，预订个宾馆，约对方吃顿饭，距离恰当，客客气气，上海人风格，这是非常理性有序的生活方式，既是对对方的尊重和礼仪，也是自身素质的体现。

上海人的精明是一种智慧。以遵守社会秩序为例，表面上暂时委屈或退让，但最终受惠得益的，还是遵守规则的。记得小时候祖母带我外出，遇到红绿灯，她总会捏着我的手，说等到绿灯才能通过。祖母出生在浙江余姚梁辉山区，虽家境尚可，但那个年代女孩读书仍是奢望，所以祖母没有文化，上世纪40年代初，跟随祖父移居上海，在上海这个被外来文化和西方制度影响深刻的城市，养成了守秩序的习惯。

上海人的精明也充满着辛酸与沧桑，渗透着无奈，但上海人在有限的资源里，善于求变，在精细之中，变出了一番新天地。最典型的是搭建阁楼，解决住房困难。我小时候住在老式里弄里，由石库门、旧厂房等组成，属于公有住房。但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大多数家庭都生育几个孩子，住房面积窘迫的尴尬日益凸显。上海人的聪明或精明就体现出来了。他们购买木板，自己搭阁楼，配上楼梯，一个10多平米的空间，立马变成复式的一房一厅建筑，楼上可睡觉，楼下作为厅堂，虽略显局促，但一家人已经很满足。至今，在市区老城区的旧弄堂内，这类阁楼还能看到。有一次在上海复兴西路附近一条老街，我看到沿街的一户人家，十多平方米的居室，阁楼是后搭的，有楼梯盘旋而上，楼下开着一家书店兼客厅，后门有厨房、卫生间，我估算楼上楼下总面积约30平方米不到，螺丝壳里做道场，经营者创业与生活完全在这个狭小空间，小巧精致，设计布置得非常妥帖。上海人的细腻、优雅、精到、巧劲全显现在这里。现在提倡所谓工匠精神，可以去看看上海人搭的阁楼，严谨、科学、耐用、坚固、实惠、细腻、漂亮，没有虚假，没有伪造，曾经听说过有大楼倒的，但从没有听说过上海居民自己搭的阁楼倒的，这就是上海人的精明。

上海人的精明是入世的，受传统儒家思想的深刻影响。在上海生活的人，都有一种感觉，上海生活压力大，房价超高，生活节奏很快。上海人深知，有为才会有位。在从计划经济转入市场经济的探索过程中，在有的制度或方案的设计上，上海总是走在全国前列。改革总是会付出一些代价，过程甚至是痛苦的，但只有忍辱负重，才能艰难前行，这体现了上海人的智慧。

上海人的精明也是出世的。上海人喜欢读老庄哲学，老庄哲学对退守心灵的安顿，实在是个伟大的发明。在这个空间局促，时间节奏加速的城市，没有哲学的引导，上海人简直是无法生存的。上海人喜欢喝茶，在许多场合，都有茶席茶道，劳累之余，坐下来，静一静，冷却一下。有朋友来访，一道坐下来品茶，这是礼仪，也是上海人的好客，此时上海人的性情，往往更多关注在天地之间，超越具体利益与计较得失，进入了审美的境界。

“精明”，作为一个审美概念，集中了上海人观照世界的心灵企盼。上海人的精明，偏重于经验形态，属于随感式的、印象式的，但绝不空泛，可以上升至理论形态。随着社会的变迁，其内涵与外延也会与时俱进，其边界会不断丰富完善或者被修正，但其核心或者说基本特质，这种契约与文明，不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