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的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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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地看过去，石河子市区真是太小了，小得好像是大海里的一个小岛——被包围在棉田中间，玉米、麦子、甜菜、葵花，好像都只是棉田里零星的点缀。对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职工来说，棉花几乎是他们的一切。

棉花真是不好伺候的植物。

首先非常费水——兵团本来就缺水，浇灌庄稼的水大部分都要被棉花喝掉，每年玛纳斯河水库放水的时候，连队职工常为棉花抢水。为了让棉花幼苗存住水，犁地播种时就要铺上塑料薄膜，新疆戈壁滩上的春风十分暴烈，被土盖住几十米长的薄膜也常被全部掀起，这样就要重新铺膜。最害人的是新疆反复无常的天气，四五月间，晴天白日，无缘无故就会突然落下几分钟乃至几十分钟冰雹，小的有黄豆大，大的有鸡蛋那么大，刚刚长到一尺多高的棉花苗还没有挂花蕾，就全部被冻死砸死，这时候就算补种，长起来也会很差，职工的这一年几乎就算是完了。记得有一年已经到了6月天气，棉花正长得旺，突然来了这么一场冰雹，还飘起了雪花，当时的石河子新闻里，受灾最严重的那个团场的职工在地里边哭边补种棉花苗，我至今难忘那个夏日天气的阴沉。

就算春天平安度过，夏秋季节害虫红蜘蛛又很厉害，它们常常把一棵棉花从杆到叶子全部变成褐红色，最后枯萎而死。冬天一年比一年暖和，有时候整个冬天也下不了几场雪，害虫冻不死，到了春夏全都活泛起来。早些年用的农药先是六六六粉，然后是敌敌畏，近几年是乐果，这些十分厉害的农药往往超浓度打下去，反复喷洒好几遍，红蜘蛛还死不了。我记得每年夏天都有职工农药中毒的事，那时候不知道，这些农药只要接触皮肤或者闻多了就会中毒。

新疆兵团的棉花是全部收归国家的，那些棉花加工厂负责把棉花里的棉籽去掉，把棉花打成棉坯，然后运往内地。棉花加工厂在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非常安静，好像废弃的厂房一样，等到秋天棉花开始采摘，这里会日夜亮着一两百瓦的大灯泡，人声车声日夜不绝。棉花加工厂前面本来空无一物的马路两边，会突然涌现出用榆树和白杨树枝加上芦苇仓促搭建的饭馆，烧滚的砖茶，加了土豆的大盘鸡，过油肉拌面，52度的白杨大曲，差不多都是这些酒菜——当棉收接近尾声，这些饭馆立刻销声匿迹。

兵团的孩子最怕的就是拾棉花。每年秋天，从9月到10月差不多40天本该上课的日子，我们都窝在棉田里。浇水的毛渠把棉田分成一块一块，望不到头的棉田，到现在仍然是我的噩梦。早晨七八点下地，太阳才刚刚升起来，冰冷的露水和霜全部挂在棉花叶子上，裤子都是湿的，中午太阳又十分毒辣，喝了水，吃了馒头和炒包菜，就赶紧拾棉花。太阳还没有落山，蚊子已经咬得人到处是包，就是穿上长裤也不行，新疆的花腿蚊子嘴长。班上的同学都是有任务的，每天必须拾多少公斤，完不成任务要倒给学校交钱。

兵团的棉花仅仅靠学生和连队的职工根本拾不过来，从河南、四川、湖南等地赶来的拾棉工逐年多起来，尽管苏联早就出现了拾棉机，美国和澳大利亚还有更先进的，可是据说这些机器到了新疆，捡的棉花枝叶碎屑特别多，棉花的质量变得很差。为了让拾棉工来到农场，棉田多的连队早早就开始抢人，连长或者连队指导员在夏天五六月份就赶到河南四川等地，请包工头吃饭，和他们谈提成和任务，还有日后给他们承包土地和户口的照顾。就算是这样，人工劳力价格从我记忆中的拾一斤棉花两毛钱，上升到五毛、八毛，最后到一块、一块二，乃至一块五，工人还是越来越难找。而支付完拾棉工的工资，扣掉农药化肥和水费，在顺风年景职工也可能要赔钱。

新疆的长绒棉还是不得不依靠人工。世界上现在只有少数几个国家还在人工采摘棉花，中国、印度、乌兹别克、巴基斯坦和巴西，摘棉花的工人多是亚洲人和黑人。新疆的长绒棉是中国最好的棉花，品质可以与世界上最好的埃及棉媲美，用它织的布、制作的服装都是国际高端市场的顶级产品。尽管连年气候异常，种棉花像是一场赌博，但我家乡的棉花还是越种越多，甚至种到了玛纳斯河边上——连队老职工的坟地大多在那里。他们生的时候爬在棉花地里，生产着世界上最好的长绒棉，他们种的棉花漂洋过海到巴黎和纽约，死去时，他们依然和棉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