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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惶然录》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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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如果我们的生命只是久久的站在窗前,如果我们仅仅只能呆在那里,像一个不动的烟圈,凝固在黄昏的那一刻”。当我站在窗前,想起这一句,这正是黄昏,远山在楼层外的天际连绵,未曾消融的雪还在斑斑点点,也许青杨正在那里抽出紫红长穗,连翘已经裹上明艳,也许旱獭早已走出洞穴,月熊正将肥大的爪印留在河岸。但我想不到更多细节。风吹过来,一句话在某个地方徘徊,像一个瘦长又憔悴的身影,像长耳鸮在夜晚的悲叹。我想不起自己,也想不起别人和遥远的过去。一句话似乎就涵盖所有:时间、程式、结构、幻象和祝愿。又似乎只是这样一个,重复又重复了的,千万个黄昏里的一个。我似乎也不是我,是一句话中的那个。

2、然而,我又怎能是具体的那一个。那个在晚饭后,默然转身,穿过里斯本的大街,回到租来的房间,将长夜交付给写作的人。我是琐碎,是荒原,是鼓起又陷落的一念。我也许又是一枚萎败的花,一路昏黄的灯盏。我失去形体,又似乎什么都具备。我守着长夜,不一定伏案,我也不一定将长夜交予睡眠。也许有些夜晚,光线幽暗,绿萝正在屋角垂下梦幻,一支爱尔兰风笛正在响起。我扭身,在四壁的粉墙上,看见自己,巫,或者静女。我同时感觉到,一些气息的穿行与共存,它们那般相似,以至于使这普通的夜晚,也过于相似。

3、这样,我看到那个名叫伯纳多·索阿雷斯的人,在自己的迷宫中行进。这不是荆棘丛生,暗影重重的迷宫,也不是时而烟雨迷蒙,时而月光平铺的迷宫。也许在一些时候,会有小女孩的琴声隐约传来,但那声音是那般微弱。一个人在这样的迷宫中走路,带着自己的身影。时间一长,他的影子开始从他身上逃离。带走他的记忆、想象、感觉和个性,甚至面容。影子在一旁,逐渐成长,最终成为一个健壮的陌生人。这之后他们相遇,在迷宫中。他从生疏的影子身上穿过,仿佛穿过丛林。他在这一片丛林中,看到熟悉景象:每一棵树木都是自己亲手栽植,每一条小路都是自己刚刚踏出。

4、就是这样,索阿雷斯总是在自己中将自己走失,然后遇到,同时遇到更多的人。而那些人,仿佛都是他自己。作为符号的V先生,年轻理发师,面色苍白的香烟贩子,同事M,街头歌手,烟草店的帮手,清洁工,厨师……他们重复出现,交替叠加。他们来去孑然,却将寻常日子堆积成山。他们并不就此停顿,他们似乎总在寻找意义。他们给山丘植上草木,引来流水,使之葳蕤丰茂。这便使任何细节的发生,都富有时间流变的意义。他们仿佛都是索阿雷斯自己,然而索阿雷斯绝不是他们。他因为不是任何人,由此具备了成为任何人的可能。

5、是,生活就是成为另一个,像一只蛹变化为蝶。在道拉多雷斯大街一座四楼的斗室里,索阿雷斯仿佛一个孩子,始终在建立他遥想无限的国度。繁星自然在点点闪耀,月光像空明的白昼,铺满房间。偶尔有雨,也有楼道深处的脚步。一些时候,梦境纷纷,他成为一缕清风,又成为航海者,穿越不同的事情,幻化的记忆,甚至到达不可能的存在之中。而另一些时候,他倾听火柴盒落入楼下的清晰回声,四点钟缓缓敲响的钟,楼上的琴声,以及内心的交响。这些花瓣剥落一样的声音,总是让他沉醉。然后在沉醉中,他又看到早晨的霞光。这是全新的霞光,绝不同于昨日,也不同于昨日的自己。

6、当我停止翻动书页,索阿雷斯,这个苍白清瘦,大个子的会计,这个面容上找不到磨难的痕迹,但却具有一切艰难悲痛,或者历经沧海后淡然处世的会计。我怎能承认他就是他自己。除去名字,或者就在我念叨着索阿雷斯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眼前依然是一个名叫费尔南多·佩索阿的人。他有着和索阿雷斯一样消瘦的面容,一样的神情。我甚至相信索阿雷斯账本里记录的所有细节,以及他为房子付出的费用,都来自佩索阿这个人。书本中的索阿雷斯,他怎么能是一张面具,或者一个虚构的异名;他又怎能只是一种思维的布局,或者主观的戏剧。他的黯淡或愉悦,回忆或想象,只依靠一个具体的思考者而存在:那个在黄昏伫立窗前的,将长夜交付写作的,失眠的,遥想和思索的,佩索阿自己。

7、一些人因此将佩索阿当成梦想家和癔病患者。认为他在不同的梦境中创造不同的自己,并且让一个刚刚成型的梦,迅速被另一个梦代替。他似乎就是一个个雨后的泡沫。瞬息创造,瞬息毁灭。甚至他纯真的悲哀,也只是他偶尔用手画下的粗线条,轻轻一擦,就可以抹掉。对此他不在乎。他在一切事物的深处给自己构建舞台,并在那里成为他愿意成为的人。他在那里微笑,为一次小小的离别而伤怀。他也不求理解。他知道时间中有两种人存在:有些人把他们不能实现的生活,变成一个伟大的梦,另一些人完全没有梦,连梦一下也做不到。

8、另一些人做不到的事情,还有很多。譬如他们只习惯于依靠感觉去思考,但在佩索阿那里,却是通过思考来感觉。树木的暗影,店铺门口的招牌,松木桌椅,咖啡杯,一张没有字迹的白纸,清晨雨滴,朦胧雾气。它们的线条、斑纹、色彩、质地,以及它们的气息、温度、停止与挪动,似乎并不是它们自己所有。它们借助一个人的感觉而存在。甚至爱情、秋天、孩子的智慧。看啊,这样一来,这个随太阳变得明亮,随夜晚回到幽暗的世界,它怎能仅仅是黑白二色的简单分割,怎能是枯燥的反复与嬗递,怎能是质地的坚硬与柔软。它是欣欣然的开始,是愉悦的持久,它也是忧伤与疼痛相连的结束。

“我不知自然为何物:我歌颂她。”另一个异名诗人卡埃罗说。

9、感受,而后冥想。那怕最简短的一瞥,也要比一次旅行还要有强烈之感,即便沉睡。我因此想象,一直坐在办公室里为外贸公司翻译商业信件,几十年未曾离开里斯本的佩索阿,他几乎就是一整片的原野。你能想象出来的花草树木,雷霆风暴,以及你想象不出的奇异变幻,芬芳流动,都在那片原野上存在、交错。他甚至想为它们创建一种学科,以求未来有感觉的历史学家,有能力,用他们对待科学的严谨态度,对待他们自己的心灵。是,这门学科足够迷人,仿佛绣有繁花的织锦。但它又足够简单:它研究的切入口,只需要一些记忆,它撰写的报告,只需说明,一个名叫佩索阿的职员,他面前原本是一片阵雨过后的天空,可他为何看见的是一片野鸭成群,芦苇遍地的河岸。

10、佩索阿的身上,的确有矛盾存在。但这些矛盾,并不冲突,它们和谐共处,像贝多芬的晚期四重奏。有人曾经胡乱猜测,说贝多芬的晚期,充满了妥协。似乎贝多芬就该是一朵紧绷着苞片的花,只能激越的怒放,不该萎谢。如果一朵花不知道在适当的时候将花瓣凋落,它何尝不是一朵假花。佩索阿的矛盾,是贝多芬晚期那些慢乐章里的停顿,它之后将是一串超强音符的奏响。这又是常人的矛盾,是你我对时间最为真实的感受。如果没有这样的矛盾,我甚至会产生质疑,对他的一些片断,一句话,一种瞬息而过的想法,一种情感。

11、看上去,佩索阿的所有矛盾,似乎来自他的敏感。但在敏感背后,又藏着他对一切存在所持有的悲悯。一只停驻于墨水瓶上的苍蝇,它布满细毛的黑色形体,它令人讨厌的嗡嗡吵闹,它没有自知之明的反复纠缠,都是那样引起我们的反感,以至于要我们停止案头工作,驱赶它,或者将它拍扁。但是佩索阿却看到苍蝇的灵魂。他甚至看到苍蝇的躯壳内,就是自己的灵魂。他担心这一只苍蝇遭遇权杖的毒打,因为他看到,停驻在墨水瓶上的,是一个生命,生命没有丑陋。

所有的生命,都是一个孩子。

他说,上帝造就一个孩子,又拿走他的玩具,留下他,在游戏的时间里独自将围裙抓破。

12、时间,被佩索阿定义为游戏的时间,又被他拟人化的时间,它在佩索阿的身旁,不断幻化出左冲右突的触角,它试图钻透佩索阿编织起来的网,游离出去。佩索阿似乎就是一个倔强的渔夫,时间,是滑溜溜的鱼。鱼总有缝隙可逃,佩索阿不得不化身无数。时间不仅有逃脱的路径,还有多重事物做掩映。一块鹅卵石在滚动,一支水草在摇曳,一些上游的泥沙卷着枯叶流下,时间都能潜藏其间。时间还能高唱,像风掠过水面,像雨珠敲打岸花。时间总是这般拥有戏法,让佩索阿感到思想的迷幻。但这注定是一场早已有着结局的追逐,我们习惯接受教训,及早结束进程,佩索阿却走着荆棘丛生的弯路。

13、我也越来越不清楚,时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时间怎样存在,依赖何物。如果它存在,又怎样运行。如果它运行,又怎样判定始终。有时候,我和所有人一样,感觉到时间的流失,它像一件具有外壳的爬行动物,在我们身边丝丝游动。有时候,我又觉得时间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物事的外形,我们的感触和自我测定。甚至在有些时候,譬如在落雨的夜晚,或者在流云布满天空的黄昏,我发觉时间只是一个个小方块。它包裹着我和我能见到一切事物,成为一个整体。它不向前,也不导向后面,它只在原地震动,促使我们不得不无休止的活动,促使栀子花完成它开放又萎败的事情。

如果是这样,一棵树经历了的,是什么。一本书,留下来的,又是什么。

14、我从佩索阿那里寻找答案,大多数时候,结果往往是注定的虚无。时间留下背影,记忆破碎,故事烟尘一般消散,写出的诗句丢入垃圾桶。便是思考,也总被打断。过去与未来,似乎就是仰头便能看到的天空,流云过去,那里依旧空空。尽管如此,这一切还是使人迷醉。一支薄荷香烟,粉墙上的一缕余晖,死者曾经的气息,紧闭的大门,一次不经意的受伤。它们都是一片幽深森林。朽叶沙沙作响,水流通过根茎,虫子睡觉,风将枝杈吹折,白色的花在树干上绽放。一直向深处探看,但一直看不清楚,也没有穷尽。

虚无使他觉察到自己的卑微。

是碎片,是粉末,是梦幻,是水面上漂浮的枯叶,是花瓣下的一粒红蜘蛛。他这样承认卑微,需要怎样的精神和勇气。

因为卑微,他思考,并且敬重所有。

15、在梦中,我遇见一位陌生人。他没有工作,没有居住的地方。在白昼,他在一条扬着尘土的马路上来回行走。他不停驻,也不看路旁的风景,因为除去道路本身,再没有风景可言。夜晚到来,黑色将所有事物覆盖,我发现道路渐渐铺上发光的珍珠,原来是这个行走的陌生人正在口吐珍珠。梦境中有人旁白,说他白天所有的时间,那些他反复行走,由此显得他单调枯燥的时光,都用来养育肚子里的珍珠。

莫名的梦。

如果将珍珠换做云锦,花朵,月光。

我没想过给这个梦赋予任何意义,也没想将它与任何人生搬硬套,但是在以后,在我回想这个梦的时候,我总是要想起佩索阿的文字:就这样,我在桥上凭栏,等待着真实流过,这样我就可以重新得到我的零,我的虚构,我的智慧和自然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