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励志电影 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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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谁会说J国语吗?”

我想,见鬼。管他的。慢慢地站了起来。

通常在一趟英语国家的列车上,有人问这样的问题,能在目光的交集中微微弯着嘴角站起来是很荣光的事。但是这次的情况稍许不同。

这次这位寻求帮助的J国人看起来有点凶,不过这也可能是因为人端着枪的时候都是很凶的。

我慢慢地站了起来。步枪的准星像新娘一样从我的胸口横吻过去,然后就一直停在那儿。

“我能说的,我爸爸是J国人。”我顺口撒谎,不动声色。但愿他能因为这个仁慈一点。

“你会说英语吗?”

“会。”

劫匪掂量了一下,“好吧,你过来。”

沉了一下气,我从座位的里排挪了出去。我旁边有着一只可爱大肚子的叔无声地让出了地方。尽管从上车开始我一直装作埋头一本书,他却不离不弃又仿佛无穷无尽地向我推销他Pad上的金毛狗——踢踢。直到此刻他安静地看了我一眼,我看懂了。

保重,孩子。

接下来的几分钟我迅速盘清了几件事。

第一,我面对的一伙人——五个、六个,或者更多,全部是J国人。这意味着等量或更多的枪械,因为就我所经过的车厢来看,每节都有持枪的人把守。

第二,他们多半是半预备半冲动犯,脑子混乱,行动稀松。因为他们把我带到车头后,让我对着一个手机提出了一些奇怪的要求。释放什么人,取消什么经济压迫……我几乎刚说出口就忘了。总之稀烂又没逻辑。电话里的人说要提供一位翻译上车,这有点小笨,果然,劫匪拒绝了;他们又提议不通过我直接和劫匪交涉,由他们电话那边负责翻译,让我惊讶的是,劫匪也拒绝了。

我们有自己的翻译,劫匪说。这实在不是个好主意,因为我的J语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英语更糟。

更糟糕的是,这些劫匪虽然模仿痕迹明显地、却是如假包换地演起了一场我原来以为仅仅会发生广播剧里的戏:他们决定对方每拖一个小时——每到整点就杀一个人。而且我想他们是说真的。唯一的好消息就是那个人不会是我。我们身处一截老爷车一般的破铁皮里,栅栅悠悠地晃过只有黄砂和仙人学零星点缀的地域。所以接下来我只要等着世界上最精英国家最精英的队伍来破袭,然后估计是被肱二头肌像钢球一样的人拎小鸡一样抢救出去,再然后赔上一大笔钱。

我不紧不慢地想着,一眼都不看身后算是押着我往前走的劫匪。和电话那头的人交涉完后,他们告诉我说要到另一个地方去,办另一件事。

从车头出来只走了一点,持枪的人就叫我站住了。我开始抑制不住有一点好奇。因为从刚才开始我就注意到这节车厢了。地饰滚毯的花色都与我所在的车厢不同,墙上拉着碎花壁纸,颜色暖得像细密派和奇幻派色彩的交锋。总共只有两个包厢,面面相觑着,球形的木质门把手上凸出流苏状的鎏金叶环。

房间看来是从外面锁住的,劫匪用钥匙打开了门。

这是一间——我就是忍不住爆出不合时宣的想法——调调非常好的包厢:棉一样柔嫩多层的内壁、首饰盒一样拉屉式的高大台柜,蜂蜜厚多士烤糕一样向上拱出的温暖大床。

厢里已经有一个人了。

靠着漂亮的床脚,但坐在地上。看他坐的别扭样是被反缚了双手的。十之有十都是美国人,一头水棕的头发乱得漂亮透顶。年龄三十来岁。也许更老、也许更年轻,我说不准,老外容易秒残。

“嗨。”叉着腿坐在地毯上的囚犯冲劫匪弯了一侧嘴角,不要命的昂然自若。

我猜他一定是个很重要的人。但是我的目光不能离开他的原因是他身上有什么打中了我。我有一种很怪的感觉。他看起来有点眼熟。

“他是谁?问他他是谁。”绑匪敦促着,我转述了。

男人给出了一个长了吧唧的名字。我有点着急,这不是劫匪想要的。“我是说……你是谁……呃、你有多重要……呃、你是干什么的?”把从肠肚里刮出的所有单词组合对接,我急大发了。快说啊,这些能帮你活下来。

“DR。一个演员,电影演员,而且我一点都不重要。”由于我可能有点词不达意,男人把他能想到的都答了。

见鬼了。我转过身,冷静地回劫匪:“他是一个,议员。”

“议员?”

“议员。”

虽然从表面上看不出来,但我知道我说的话正中劫匪红心。然而我没想到他只是吩咐了一句在这儿呆着。就锁上身后的门。走了。

气氛凝固了两秒,地毯上的男人说:“嗨。”

“……嗨。”

“你多大了?十一?十二?”

“十八。”我翻了下白眼,都说了老外容易秒残了。

“你开玩笑吧!看看你……”什么?

他冷场了。

“呒……你……”男人一派欲言又止的模样。“什么?”我只好说。

“到底是什么能让这么,这么可爱的一个小男孩和他们一起……?”

天啊。我想我又翻白眼了。随便他是谁吧,反正他蠢透了。第一,我不是什么小男孩;第二,如果我是他的话,我绝不会蠢到叫劫匪的人“小男孩”。当然了,前提是如果对方真是劫匪的人的话。

但当我费劲巴拉向他解释了我根本不是他们的人我自己也是乘客啊他们是J国人我是C国人明显长得不一样好吧之后,我发现我实在是太低估他了。

“你怎么不早说?该死的J国佬就算了还C国仔,连个倒霉的英语都说不溜!‘我是说……你是谁……呃、你有多重要……呃、你是什么人’……混蛋……”

“我该提醒你一下我能听懂么?”

“我知道。所以我才说。”男人挑刺地翻眼看着我。

居高临下对着这样的眼神,我感觉身体里什么地方慢慢充满了血。好做派。当我是劫匪时客气无上,知道是自己人后矛头相向。真是太不凑巧了,偏偏是这个时候一道光横穿过我的脑海。

不会吧。

“你说你叫……DR?”

“你是不是得先告诉我刚才和他说了什么?”

那就一定是了。真是太容易了。我之前怎么没想到呢。脾气败坏、性格没型、纨绔公子、亿万富翁。我想。比在电影屏幕上看到得看起来老些、法令重些,不过,好吧,还是帅惨了。

我抱上了双臂。

谁也不想以这样的方式与自己的偶像这样接触。或者谁都想。

但是不管怎样,这件事正在我身上发生。

“什么?”

“我告诉他们你是个议员。”

“你说什么?”

“你听见了。”

“你凭什么——”

我叹了口气,“凭我刚刚救了你的命。”

“什么?你这样怎么——”“他们每到整点就杀人,而这个时候我告诉他们你是一个不仅对他们而言没什么交换价值,而且在民间充满影响力、很多人会为你的死而流下眼泪、而到广场上举牌子从而带给政府压力的大明星,这么完美的选择,告诉我他们有什么理由不对着你的脑瓜扣扳机,让你的血溅在玻璃上呢?”

大明星瞪着我,什么也没说。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如果你是个议员的话,那就正相反了。”

“你打算怎么和他们说?”

“和谁?和政府?就那么说。直接告诉他们我们得说你是个议员。这样后面怎么编不用再困扰了,他们会编得严丝合缝然后教给我。毕竟对他们来说,虽然没什么理由救你,不过也没什么理由不救;和劫匪,你坐那儿就好,我会搞定所有事;如果是和媒体,你可以说这完完全全是我的主意,你非常感谢我的机智……不过你和怕死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笨蛋。是‘关系’。”DR生且脆地抢断我,“脑子真好使,英语真。”

这话捅得真狠,但我没接。

我侧过身,凝神捕捉我想听的东西却没听到。

这种头等厢的隔音真是好得天人共愤了。

但是门还是开了。心中一麻,我回了头。甚至和劫匪眼神都没有交流,我就走了出去。尽管包厢的隔音密集得阻断了本该到来的枪声,尽管还是膝了眼腕上的表来证实。我已经明白事情确切无疑。

三点了。

整点。

“嘿!嘿!小鬼。”

……他们要我通知你们,他们做了。

“嘿!嘿!醒醒……”

……他们已经做了,不明白么?我之前没和你们说过整点杀人的事情?旅客、男性、普通旅客……我怎么可能知道?

“给我醒过来,小混蛋!”

我数地把目光从天花板上的圣母身上,正中DR的眼珠。啤酒色。焦灼。

“还好吗?”

我没有想回答,但是我的喉咙动了:“你以前知道脑酱是红色的吗?”

“笨蛋。是‘脑浆’!”DR微微沉了一下头。

然而他抬起的依然是一派嫌弃的嘴脸,“过来!”

什……?

“过来!别逼我骂人,对,慢慢地,坐这儿。”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为什么擅自走过去、擅自把自己搁在他背后的床上。那东西软得像要把我吸进去一样。

一秒。

两秒。

DR在我身侧微微昂起头。他的声音听起来软得像我身下的床,“听着,你是个好孩子,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事,好么?你做得很好,小鬼。”小鬼,我想。真温良,也真奇怪。

“我做了什么?”我听到自己说。我什么也没做。

“过来,我告诉你。近点……我可没法把你送到我嘴边,不过我保证他们一放开我我立马就这么做。”

我照做了,却感到颊侧一软。轻且浓的温度和重量——男人在我耳廓轻小地亲了一下。

“你救了我的命。小鬼。”

“嘿……你叫什么名字?”

我懒得搭理。但还是答了,如果这样可以让他少废话的话。

“陆……听着,我得和你说一件事。”

老天啊。你就不能闭嘴吗?

“什么?大明星?”我猛地转向他,抱着双臂。

大明星没说话。大明星蹙了眉,眼神像想钉死我。该死,我真想把那些软和卷起的睫丛从他眼皮上盹下来。

“干吗?”

“别再那么叫了。”

“叫什么?”我是真的懵了。

“别再叫我大明星。”

我错开了眼神,但嘴上还是顶了回去“我叫错了吗?”我猜我就是忍不住。

“别给我来这一套。小鬼!”

“我、不是、你们家、小鬼!”几乎就是鼻子对鼻子地吼了。

“我想也不是,不然我老婆生出这样连英语都不会说的摧孩子我得找地儿自杀。”对方没躲没闪,反而贴上脸来。眼珠离我就只一寸。我想他就要亲我了,或者杀了我,二者必居其一。

但是他没有。他主动往后挪了下和我撇开了点距离,叹了口气。见鬼,搞得我都不能叹了,而我刚想那么做来着呢。

“……好吧,我们到底是为什么开始吵的?”我道歉了。这句话就是那个意思,可是倒霉的大明星好像没听懂,“还不是从你用那种该死的方式叫我开始!”

“什——么?是从你要和我说‘该死的’一件事开始吧!”

“噢,”DR停了一秒,嘴角很诡异地拐了一下,露出了刚吞了一只蛤蟆的神情,“我差点忘了。”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什么?”

“我想我得接个电话了。”

“啊?”

男人翻了翻白眼,“好吧……我想尿尿。”“这个不行。”

我绝对想象不出比这更美妙的和偶像的会面了。我举着一个垃圾桶蹲在他面前。因为我的偶像的脚被铐在固定在地板上的床脚上、手被铐在背后,因此我要帮他尿尿。

“你说不行是什么意思?”

“就是不行。”见鬼。别再翻白眼和露出那种掉到坑里的小狗一样的表情了。

“听我说,DR。你是一个大人。现在不是挑的时候……”

“垃圾桶?”DR趿拉着语调,像披萨拉出的丝,“你——要我——尿在一个垃圾桶里?”

“怎么了?因为明星在垃圾桶里尿尿要注册?”

这招真奏效。这两个字一出来男人尽管用一种憋红了的眼神盯了我,却闭上了嘴。

“就这么办了。来吧,快点。”我像行刑官一般拍了板。

我轧紧了唇线。因为不这样做的话我立马就笑喷在那个桶里了。

男人挣扎了一小会儿,带点儿哼调说:“……我没法弄。”

“什么?”

“帮我弄开拉链。”

轮到我傻眼了。

“不。”我的脚自己往后退了一步:

“这个我做不来。”

“噢上帝啊。”DR用头撞着身后的床板:

“我保证我也做不来。但是我得提醒你小鬼我的身体里有那么一小块快爆炸一”

唰。

我触电般抽回了手。

“哇噢,你……”DR露出美梦一般的神情,低头盯着自己裤子拉链,“……你做到了。”

我别过了头。但是这样也没法让那个开始响起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变得弱一点。我真想知道我现在脸上是什么表情,但愿DR脸上的表情不会传染。

因为这个特级厢里有一面还算宽敞的窗,所以我知道,天色渐渐沉降下来了。劫匪在杀了两个人之后显出停手的意思——“给对方以通融和考虑”。你不得不说,这样真是笨多了,甚至对我们也不利。站在这样的窗光里与外面车窗里等距但是半透明的自己对视着。我可以感到寒毛轻轻地升起来。最精英国家的最精英部队……动作是不是有点慢了?

关于这面窗户,虽然开关的扳手被劫匪打豁卡死了,我和DR还是有过一场对话。

“你去里面厕所翻翻看有什么东西可以弄开手铐,我们干吗不从窗户跳出去?”

“不行。我看过了,铁道和地面高差有二十米以上。”

“所以呢?”

“所以你的粉丝会发现你的脑浆涂在铁道上。你觉得他们会抢着用瓶子装回去作纪念吗?”

我开始觉得我们不吵双方都不可能活下来。

“那是什么?”DR突然说。

“你看见了。”

“我是说……你是怎么弄到的?”

我手里的是一整块儿往外喷着火腿焦味儿和沙拉奶味儿的……香到能把人化掉的东西。好吧。就是一块三明治。关于这个。我还是有点小得意的,“从劫匪那儿。这可比救你的命要难多了。”在DR周围踱着方步,就是不开吃。

“不喜欢三明治。讨厌三明治。你知道我从这儿出去后要吃什么么?大尺寸的腓利牛排。腓利牛排。我最……”

“肥……什么?”

DR削铁如泥地剜了我一眼。

“其实我根本不想知道。”我在DR对面碰地坐下以和举之前垃圾桶差不多的方式把三明治举到DR胸前。

“我……”DR做了一个介于摇头和耸肩之间的动作。

“别再那样了,我又没说我们不能分。”我笑了。

DR瞄了我一眼。这一眼有点古怪在里边了。拜托。你不是真认为我们非弄死对方不罢休吧。

但是事情的发展总是不如人的预料。

几秒钟后。

“DR!”我咆哮,“我要弄死你!”

两个人眼巴巴地盯着我手里一秒钟前还是三明治现在只剩下几颗面包屑的地方。

男人好像也被自己吓懵了。

“我刚才是不是把你的份也……?”

放松。有弄死他这样的冲动是不现实的。

我调节着呼吸,“没事……我刚吃过一个了。”

“说谎。”

“没错。”我立刻就放弃了,“我要弄死你!”

“该死的手铐。疼疼疼……”

“睡不着……我手腕快断了……嘶!”

我叹了一口气。还是走了过去,“让我来吧。”

这个时候的大明星,看起来只是一个关节炎犯了的大叔而已。

而我就趴在那张软得不可思议的床上,像看板娘一般又憋屈又憋火地给这位大叔揉着手腕。

DR一定不抽烟,因为他后背并没有我老爹身上烟草那种清淡的呛。而是传过来一种汗液和奶油搅和的暖和气味。

硬汉气质。但又精灵古怪。

真不敢相信,在这种环境下,我的眼皮居然开始往下耷拉。

“你想听音乐吗?”我盯着DR有点出血、沤得青白的腕心。焦距已经有点虚了。

DR笑出声了。

浓郁的反驳欲望。不过我瘪了嘴。没说话。从兜里拉出了耳机线,这是现在我唯一留在身上的财产……如果我死了大概能从我的爱国者MP3上分辨出我是C国人吧……开玩笑。

以这个姿势非常方便,我从后面把耳机了DR耳朵里。希望明天天亮了……

我打了个哈欠。

……就能回家了吧。

“陆……?”

“……嗯?”我没有睁眼,只迷迷瞪瞪地答应。

“这是我电影里的歌吗?你是我的饭,是不是?”

我没有回答。在睡梦中弯起了嘴角。

在掉入黑咕隆咚温暖塌陷的无知无觉前,听到了很近的因为饱含了感情而变软的口吻:“混蛋。我甚至不知道你知道我。”

天还没有亮。最多后半夜。

我简直不敢相信,时间像一个四肢粘黏的小怪物,在地板上微缓而危险地蠕动。我还以为自己睡了一个世纪呢。

“为什么他们还没动静?他们到底是怎么和你说的?”

“没什么特别的。”我背靠着那只哥斯拉体型的台柜,坐在地上,面朝DR,头却朝向别的方向,“还是那些。”

“他们为什么又开始杀人了?”

“我不知道。”

“你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啊,你已经去了三次了你以为我瞎了啊!”

“DR,别这样。”我尽量压住口气。感到手心像冷奶酪,汁水从里面渗出,又渗回。

“噢……你不想告诉我。”

什么?

“多好啊,全世界的目光都在你一个人身上。一个人搞定绑匪,头脑敏捷的少年?英语都说不溜的小白只身一人勇救上百条生命?来吧,挑一个标题,你喜欢哪个?”

“一个人?”身体里什么地方玻璃一般碎了一地,“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是和你一起的,就只有你。你明明知道的,”我硬下了口气,“……大明星。”

我几乎刚脱喉就反悔了。但是晚了。

DR略略昂了下颌。微微收了声。他就是有那种力量,尽管仰视着你,却让人感觉他好像自上而下在看他鞋边的一只,一只蚯蚓什么的一样。

“不好意思,你说得对。我是个明星。你以为有什么人会注意你么?有什么人会管你是谁么?你以为最后会怎么着?你、我?我们俩一起吃该死的腓利牛排么?小鬼,你知道你问题出哪儿了吗?”

我盯着他。像个刚刚一头焖在门框上、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的人。我不可能从这僵视中回环过来,因而门开了我都没听见。迟钝地偏转头。根本没彻底转过,就感到劫匪一把钳住我半个胳膊,一个仰倒,几乎半拖半拽地被掩了出去。但是所有这一切我都全无知觉。在门被撞上前那永无止境的一秒里,整个世界只剩下狂追滥打在我鼓膜上的DR的嗓音,小鬼,你知道你问题出哪儿了吗?小鬼,你知道你问题出哪儿了吗?小鬼,你知道你问题出哪儿了吗?

“你倒霉的励志电影——看多了!”

“砰”。

如果不是这开膛破肚一般的冻意。我也许会更警觉一点。我也许不会不注意到,这是劫匪第一次出手碰我。

“转过来。”

我停了一秒,慢慢把手按在了脑后。

远在劫匪把枪管往上一托,使我不得不朝后一磋倒贴上冰冷的火车壁之前我就想。完了。

“你之前告诉我们说,那个人是议员?”

“是……”声音还没推出,枪托就横落在我嘴上。

“看看这是谁。”

劫匪把我推进去时,我捂着嘴,打了个趔趄。

“嘿嘿嘿,别这么激动嘛。刚指挥了FBI?接受了纽约时报的采访?”

我略微抬起眼。逡巡着房间。目光穿过DR像穿过空气。

略略思忖了下,走过去一把撅折一秒前还是床体一部分的床头灯,“啪”的一声拍上侧墙。

那玩意脆得像有汁浆崩出来。

“哇噢——哇噢!伙计。你拍错地方儿了吧,我脑袋在这儿呢。”

我权当没听见。

也就是说即使做到这种地步也不能撼动这包厢的隔音。

还有四十七分钟。

从DR身上一脚跨过,我捂着嘴走进包厢的卫生间,

冰冷的瓷水池,还有——这房间里唯一半径超过两厘米的钢铁制品。

正是我想要的。

“喂喂,天才少年?明日之星?救世主?”即使在这里,男人的声音也像能曲里拐弯一样扇在我一侧脸上。他就是不肯放过我,是不是?

但当我灰头土脸、半瘸半拐,像抱八爪鱼鱼一样搂着卸下的秃水池胳肢窝里夹着掩下的水管出现在DR眼前的时候,我猜惊讶这种东西还是像起搏机里的电流一样撞过了他的脑海的,虽然直到我深深抽入一口气,把手里那只水缸划了半个漂亮的弧猛哄地闷进窗心的时候,他才失了声。

“你你你,你干吗?你想弄死我是不是?你不是说不能跳车吗?喂——”

我没有回答。

我自进屋第一次发现这男人一般在他身侧蹲下。

略略有点往前跪地看着他,我歪了头,看起来一定很倔。

把捂着嘴的手拿了下来,上面粘连的玩意立刻稀料一般霹雳啪啦地浇满了我的前襟。

被那玩意呛了一口,我挣扎了下才说出来:

“从现在开始,你得相信我。”

我哭了么?我到现在也不知道。

但我知道男人闭上了嘴。

男人根本没像一般人一样反射性地眨眼、躲闪,只是回看了我。眼珠里爆炸一般安静。

我知道他知道。那是血。

还有四十分钟。

“尽可能把手铐拉直,脚要尽可能地离它远,明白?”我攥透了手心的水管。

“现在——3——”

“等等。等等——”

“——2——”

“等等你要干什……”

“1!”

“混蛋!你干吗?”大明星还没来得及匀下气就“噌”地发觉我把手心钢水管调了个位置,绕到了他背后。

“和刚才要求一样,两手尽量分开!”

“喂喂喂!啊啊啊啊啊啊啊!”

“搞定了。”

大明星抬头看了我。一肚子的火气都没地儿爆发。几乎四仰八叉,眼里似乎含了层走失的小狗崽的泪。

我把钢水管往旁边乒乒乓乓抛开,一把将他掩了起来。

有点优越感,这家伙大概比我低一两公分的样子。

拜托了。活下去吧。大明星。

我费劲地把抽屉抱起,一只只插在DR上层。

这种落地台柜基本是同种结构。在最下的抽屉下层总会有一个空间,好像在每一个大变活人的戏法里都会使用的那种柜子,我小时候的床头柜就是一个迷你台柜的典型,我把日记和零花钱塞在里边。

布个砸窗跳窗的景,但人留在屋里——这主意进行到这里就是最后一步了。

“那你怎么办?”这期间DR的确这样问过。

“我会没事的,不然他们干吗让我回来?”我也的确这样蒙他了。

然而要么是这谎言实在太无懈可击,要么是DR的脑子实在无药可救。因为……

他们之所以放我回来。是因为他们在等。

而他们之所以等,是因为他们在等整点。

还有二十五分钟。

“这招不一定管用。劫匪里只要有一个人有点脑子,你就会死。”我第四遍警告。

但是这个神经病反而虎气地露齿笑了,“我还以为这火车上唯一一个有脑子的人在这间屋子里呢。”

我翻了下白眼。没忍住。偏头笑了。

我笑着完后直看着大明星。像洗过、煮过、炼过,打碎了的咖啡晶。要了命的棕眼睛。

见鬼。

哪怕有一秒你表示出些许怀疑,怀疑这么耍了劫匪一溜够之后他们到底还有多大几率留我活路,哪怕你只是抬起眉、偏过头。只是语调有一丝丝的不坚,我都会掩住你的领子喊一般告诉你一切的!

我会的但是你没有。

十五分钟。

“别喘气、也别说话!发誓不管发生什么,你都绝对、绝对、绝对、绝对不出来。”

“上帝啊!你要知道这里面挤得连尿泡尿都能掉自己嘴里……”

“DR!”

“抱歉,我发誓。”

“不管用。”我果断回了他,“用你的Susan和Alex发誓。”

我现在握着最下边一层还没阖上的抽屉的边,只能微微瞄见一点点大明星眼珠的亮色,但我却知道这流氓的嘴角露出怎样的笑:“好啊,一开始是我的饭,现在居然连我老婆儿子的名字都知道。”

见鬼。

我尽量岔开眼去,这才觉察碎烂的窗边,过棂风像小兽一样清冷自由地撞着我的额角。这才察觉怕像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样悬在喉口,膝盖以下撞珠一般筛过来没有知觉的知觉。

我这才感到、这才想起应该问自己一句到底哪根筋搭错了不给自己留一丝余地上赶着去救一个最后连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的外国人。

然而我没有。我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表现出来。

我只是极尽清醒清净清冷之姿、微苦地笑着,稔熟地编排和安慰着DR。

甚至在我和他说再见的时候,我也不忘了说:“暂时再见吧,大明星。”

“还有,你说得对,我励志电影看多了。”像拉响自己丧钟那么干净利落,我一把推入抽屉,“而且我都信了!”

“你被救出来的时候就记得那么点了?”

我叹了口气,侧头瞄了眼和我说话的大使馆员工,金发,灰眼,微翘的眼角好奇得像要蹦出鸟儿来。

“我和你说了啊,有玻璃被打碎了,有烟,有枪响。别的都不记得了。我晕过去了嘛。”我说的是实话。

我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一家医院,周围都是亚洲人。剩下的往往来来、急着登记著录、安抚我们回家却又好奇得不能自己的,全都是像刚才这位一样的大使馆员工。

“这本来不该是你该问的事儿。”我一边用眼神推开她,一边掰开这意犹未尽家伙的手指,把我的那份回国机票从那儿撬了出来。

我想我得回家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DR身上留着自己尿渍的照片第二天就挂上了纽约时报头版头条。有的没的清的混的报道像爆棚的米花糖一样漫天飞舞。一个版本说DR凭一口巧簧之舌不废一枪一弹一兵一卒制服了J国鬼子;另一个版本马上又发誓说他当时压根就没在那趟车上。

唯一可以确定的一件事是。在这些铺天盖地下来一般的事关DR的访谈里,没有提到我。一次也没。

至于我,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对这结果并不那么惊讶。不上心也不伤心。在对着镜子往被劫匪敲掉两颗大槽牙那边的腮帮贴消炎贴的时候,我甚至发现自己没肿起来的那半边脸挂着一抹没轻没重的笑。

在单元楼里排排坐着吃虾仁炒蛋白的和在鹅绒软蕾的西椅里翘脚吃腓利牛排的在路汇,这就好像一样概率的事件吧。

完后就这样了。我们各自过了马路。

过了几天,到了时间,我很自然地甩了理应伴我左右的大使馆员工,背了个双肩包,轻轻松松去机场了。

我选择的那个点太阳已经很矮。很暖,又喷薄,完全是橘子硬糖的颜色。空气温暖得像要化开,刚刚下的仿佛不是雨,而是蜂蜜酒。嗯,我觉得肚子在这种气氛下开始敲钟。又考虑到目前口袋里很有点票子,我躲开一个九十度捣头鞠躬的替人停车的侍者,走进了机场快捷联盟里一家看起来非常拉风的百元店。

来点单的侍者显然对我这种看来是穷鬼的小鬼没什么兴趣,嘴上飘飘地说我能帮您点什么,半个身子却都扭向了此刻正发生着一点小争执的柜台。

“今天是23号,本月的双人A餐只提供到15号,先生。”前台试图秉持礼貌。

“谁会管今天是见鬼的几号啊?”争执的主因掐低了嗓子。白人。男性,蓄了满下巴的烂糟糟的络腮胡,一看就是老婆从Ebay上淘的古董色的鸭舌帽和茶色眼镜。

我皱起了嘴。

因为男人朝柜台掖了句“算了”之后,果然拐了下,一把扒拉开我桌前的服务员,抽开我对面的椅子。

裱在墨渍油渍和不知道什么渍里的衬扣,只有在双边肘部轧满的褶皱。

“干吗?”我把眼一翻。“小报编辑?”

“什……?”

“我帮你点吧,介意么?”

然而我根本不等对方的回答。不容分说在菜单上落下两笔。然后往边上一掴打发了一边儿老大不乐意的侍者。对面这家伙看来有一套,略微陪他玩一下吧。

“西海岸来的?”

“你怎么……?”

“你的口音。”我歪着头,轻轻犯着刺儿。

“听着,我们干吗不停止这套呢?”男人轻言,但声音像锥子扎钟。指梢像在奶油间滑动一般,从西服内衬抹出一只牛皮纸袋,“我们知道你就是9.19那个救了DR的C国小孩。”

我感觉有些不好了。往后一倒椅子,这是立马走人的意思。

“等等,”一个攫住我的手腕的动作,但是尚未触到又立马松开,“就算你不接受采访我们也会写的,到时候可就不是你想要什么就是什么了。”

我沉默了。

“一个有点小漂亮的男孩,漂亮的耳洞、漂亮的紧身牛仔裤,我还会特别留点笔墨给你口气喷雾、湿巾和剂的牌子……你觉得怎么样?”编辑搽了搽嘴角,“你觉得DR会喜欢么?”

威胁,勒索,冷热自明。

我开始冒汗了。

“谁会信?”

男人一时没答。不清不白地一笑。“嗤啦”撤了一下椅子——这是本来属于我的要走的样子。

“你我都知道他们会不会信。”

我沉默着。

终于沉下眼,“你想要什么?”

对方啧啧地笑了。

“接受采访、或者……”从桌面上俯过身来。领口一紧,我几乎被拎离椅面,“把我塞进那个盒子之前到底撒了多少谎都招清楚吧……小鬼。”

我碰地抬起眼。

小报编辑一手保持扽住我的T领的姿势,一手抽下墨镜,了前兜。

这一秒他整个人和整个世界都看起来都不一样了。

棕到杀人放火耍流氓揭房顶的、忘不了的棕眼睛。

“我很棒吧?是不是?小鬼?这西装、这眼镜、这口音、这胡子?”

像只邀功的小狗。

我在想他是不是忘了我还吊在他手心里,因而不得不忽忽悠悠地吊在那儿苦笑了,“你在开玩笑么?已经棒到快整死我的程度了。”

我是说真的。

“还记得在火车上我和你说我觉得整列火车上唯一有脑子的人在我们呆的那间屋子里么?”

“记得。所以呢?”

“我说的是我。”

我笑了,无言以对。

而且我也不想对。

不管对面的笨蛋再小狗跳火圈儿式地给我得瑟颠噔满窝打滚,只要他的手心还扽着我的T领,我都愿意永远陪他玩下去。

如果不是这个时候侍者端上了刚才DR还在小报编辑阶段我点的餐,DR微微轻了轻嗓子正了正形把我丢回了椅子上,小狗还要再跳好一会儿火圈。

“成了成了,别撑了。看看你傻了吧唧的表情吧。这回你不得不承认……”

“芝士培根。”一贯不知趣的侍者话来。

“你不得不承认我比你聪明多——”

倒是挺知趣地把另一盘儿菜往DR面前一撂,“腓利牛排。”

两秒钟的安静。

“看看你傻了吧唧的表情吧。”我张口回敬,一如既往。

天啊!我生命的意义就是等着看此刻DR这副把肉垫儿轧瘪在厨房玻璃上的、眼巴巴的小狗眼神。

再两秒钟。

“好吧,”DR撤开了眼。撇了下头,在两边找救兵那种、带点哭相地笑了,“好吧,好吧。我到底哪儿出了问题?你从什么时候就开始怀疑是我了?”

我刹口不语。喉口的笑欲却越攒越浓。

事情其实简单得像针穿纽扣,一气呵成。

第一,刚才我在餐馆门口碰到的那个替人停车的小工鞠的那个史无前例的大躬——只有刚得到很多小费的人才会有的纯反射反应。

第二,脑子里除了截稿日期就是印刷日期,除了印刷日期就是出版日期的编辑是这个星球上最贴近日期动物的生物,大喊“谁会管今天是见鬼的几号啊”的不是属于星期几制职业就是日期星期都不在乎的职业——对了。就是比如演员。

第三,明明没被碍到一丝一毫的事,却一定要搡开侍者才肯在我面前坐下的。

DR的演技棒翻了。但是脾气败坏性格没型的纨绔公子亿万富翁,你觉得我这辈子还认识几个啊?

结果我什么也没说。我只是掀着眉毛看着DR含起手指,半真半假地认栽道:“我想我知道我问题出哪儿了。”

“是嘛?”

当然不是,这笨蛋永远识不破我是怎么识破他的。

但是见鬼,我忘了我永远也不该忘下一秒会直面那种只有流氓和DR才有的眼神。

“我倒霉的励志电影演多了——而且我都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