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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里来祭蛙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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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蚂蜗是天女,雷婆是她妈。她到人间来,要和雷通话,不叫天就早,一叫雨就下。送她回天去,感动雷婆心,求雷婆下雨,保五谷丰收。”每年正月,广西红水河流域百余里的壮族村寨里,人们效仿人间白事祭奠蛙神,甚至载歌载舞,通宵达旦……

正月天里拜蚂蜴

壮族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稻作民族,主要分布在今广西以及云南、广东、贵州等省区,它是由古代越人的一支发展而来的,与周秦时期的西瓯、骆越,汉唐时期的僚、俚、乌浒,宋以后的僮人等有着密切的渊源关系。在其漫长的发展过程中,形成了自己独特而颇具魅力的民族文化。在独特的自然生态环境和深化自然与神人相通这种民族心理的影响下,壮族将人视为自然界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认为万物有灵、万物皆有联系,并进而形成了丰富的自然崇拜文化。作为以稻作生产为主要生产方式的民族,对稻作丰饶的祈盼,也就在壮族自然崇拜文化中占据着较大的比重,青蛙崇拜就是其中一个重要的部分。

唐诗有曰:“农家无五行,水旱卜蛙声。”宋代词人辛弃疾更留有著名词句:“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这些出自汉族诗人之手的诗句多少反映了蛙声大小与雨水丰盈之间的天然联系,而世代生活在坪坡峒场,以操持水稻生产为主要营生方式的壮族先民亦早已认识到田间的蛙类与农作物生长的互利关系。有一句壮族俗语说得好:“蚂蜴(当地方言称青蛙为蚂(虫另))到,雨来到。”他们形象地把蚂(虫另)认为是专司人间雨水的神灵――雷神派驻人间的信使:“蚂(虫另)是天女,雷婆是她妈。她到人间来,要和雷通话,不叫天就旱,一叫雨就下。送她回天去,感动雷婆心,求雷婆下雨,保五谷丰收。”

历代壮族村民虔诚而质朴地相信这些捕食害虫、呱呱一叫雨就来的田间蛙类拥有沟通天人、掌控祸福的神奇法力,人类不能对其肆意捕杀或有不恭之举。广西历史上传说曾有个叫东林郎的年轻人痛失爱母,或许是他对屋外呱呱鸣叫的蚂(虫另)感到心烦,遂泼水烫之,结果从此“地上断蛙声,人间把祸招。蛙婆不叫了,日头红似火,草木全枯焦,人畜尸满坡。鱼上树找水,鸟下河做窝,几年不下雨,遍地哭当歌。”幸得布洛陀和姆六甲(壮族民间神话中创造万物、专司人间安乐的始祖神)的帮助和指点,壮族人点烛烧香设立祭坛向蚂(虫另)神请罪,并献上各种祭品,人间才得以恢复原本的安宁与祥和。于是,广西红水河流域的壮族人年年欢度蚂(虫另)节,以此铭记蛙神之功。红水河流域百余里的壮族村寨便有了春节期间找寻蚂(虫另)、抬游田峒、游村拜户、守灵孝拜、安葬厚祀、歌舞娱神等一系列内容丰富、持续时长、独具特色的民族节庆仪式。这也就成了人们常说的“广西十大怪”之一的“正月天里拜蚂(虫另)”。

“蛙婆”里的生殖崇拜

可以看出,壮族蛙崇拜所蕴涵的文化本质主要是壮族先民对自身稻作文明精神生活追求的一种寄托。另一方面,蛙崇拜文化也是壮族生殖崇拜的表现方式之一。壮族一般称青蛙为“蚂(虫另)”,但对祭祀盛典中的青蛙则尊称为“蛙婆”,因此蚂(虫另)节也被称为“蛙婆节”。在“蛙婆节”里,青蛙具有一定的独特性――不但具有神性,同时还被视为女性――在远古时代常是生育神的化身。从表面上看,蛙的肚腹和孕妇的肚腹形状相似,一样圆浑而膨大,蛙口与女性的亦相似;从内涵来说,蛙的繁殖能力很强,产子繁多,一夜春雨便育出成群的幼体,因此,蛙作为女性生殖器的象征,深受远古先民的膜拜。在“蛙婆节”活动中,很多的内容都是围绕祈求生殖――农作物的丰收、六畜兴旺以及人类生命的健壮和寿命的延长来展开。

壮族民间艺术中常常出现青蛙的形象,最为有名的是蛙纹铜鼓以及花山壁画上的“蛙人舞”。铜鼓一直以来是壮族的神器、礼器、重器和乐器,兼具娱乐、礼仪和祭祀功能。在壮族人民的心中,铜鼓是有灵的,这个灵就是鼓精,而鼓精是由蚂蜴变入铜鼓而成的。于是壮族人把蚂蜴铸在铜鼓上,蚂蜴与铜鼓融为一体,蚂(虫另)能降雨辟邪的神性法力就附着在铜鼓上,铸有蚂(虫另)的铜鼓也就成为崇拜之物。作为精美的立体装饰物,蚂(虫另)造型的塑像通常浇铸在与鼓边接近的圈带上,因分属不同类型、不同时期,铜鼓鼓面上的蚂蜴造型也就有单体蛙、累蹲蛙或单体蛙与累蹲蛙相间环列等多种形式,其中尤以累蹲蛙这种造型的生殖崇拜意味最为明显。所谓累蹲蛙,其实就是指一只大青蛙(雌蛙)背上驮一只小青蛙(雄蛙),在壮族民间,此种造型被认为是繁衍的象征。壮族人民在生产劳作中发现雄蛙小、雌蛙大。每到春夏之交正是青蛙的繁殖期,这时节在水田、池塘的禾苗、水草边经常可以看到雄蛙伏在雌蛙的背上进行耦合排精产卵的繁殖行为。青蛙多子,繁殖能力强,将青蛙的繁殖之象铸在铜鼓上,生动体现了古壮人朴素而浓烈的生殖繁衍愿望。

除此之外,神秘的左江沿岸的花山壁画似乎也在暗示着蛙、铜鼓、生殖崇拜三者间隐含着的某种关联。这些壁画是壮族祖先骆越人的杰作。据学者考证,这些壁画的创作年代大约在战国至东汉之间。尽管学术界关于古人绘制花山壁画的目的及画面内容众说纷纭,但是壁画上曲肘举手、屈腿半蹲的众多人物形象呈现出的“蛙形舞姿”,总不禁让人猜想推测:此壁画应是对古壮人祭祀活动的写实性描绘,壁画上呈现的远古图像有着明显的生殖崇拜意味,是模仿生殖崇拜物青蛙的舞蹈、祭祀丰饶与生殖之神雷神、表达强烈生殖愿望的男女像和男女交媾图像。

可以这么说,铜鼓身上的青蛙塑像、花山壁画中的古代“蛙人舞”无不透出别有深意的历史信息,饱含着古老又深刻的文化内涵,承载着壮族社会对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和人畜兴旺的期盼,也形象地传达了当地民众对与日常生活有着密切利害关系的蚂(虫另)的拟人化膜拜与敬意。

蚂(虫另)节“四部曲”

壮族蚂(虫另)节是以蚂(虫另)为崇拜对象的祭祀仪式,整个节日相当于一场大型的村落性葬礼。“我们怎么对待去世的人,就怎么葬蚂蜴。”村民们是这么认为的。只是与人的葬礼有所不同的是,整场葬仪都是围绕着蚂(虫另)进行的。

壮族蚂(虫另)节是在每年的正月举行,从正月初一开始,到月底或二月初的子日结束,历时一个月左右,与春节的时间基本重合。凡分布于红水河两畔规模较大、建村历史较长的壮族村落,几乎都过此节。虽然这些村屯的节日流程可能在细节处会有所区别,但是总的说来还是按照找蚂(虫另)、游蚂(虫另)、孝蚂(虫另)、葬蚂(虫另)四个主要程序来进行的。

节前,为了保证整个节日活动的正常进行,村里人会公选出一位德高望重、经验丰富且具备组织能力的长者担任“蚂(虫另)头”,再由他组织一支主要由中青年男子组成、责任心强、热心集体活动、有表演技艺的蚂(虫另)队负责节日期间的相关事宜。正月初二的清晨,人们纷纷起床,妇女们忙着烧火煮饭,孩童们穿上新衣,准备

鞭炮。早餐过后,全村的男女老少身着盛装,陆续从各自家中结伴聚集。在蚂(虫另)头的带领下,蚂(虫另)队员抬着一个由泡桐木制成的蚂(虫另)棺,在众人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奔向田峒。这时男女老少相邀为伴,手持挖洞掘穴的工具,争相奔向村前的田峒地头四处寻找蚂(虫另)。按照传统规制,谁先找到蚂蜴,以鸣响铁炮或高声呼喊为号,向天地神灵与众人宣报捷讯,他就是当年幸运的蚂(虫另)郎了,将受到人们的敬重与拥戴,并成为当年祭祀仪式和节日活动的首领。人们闻讯蚂(虫另)已经找到,即停止寻找,蚂(虫另)队队员和村民们峰拥而至围拢过来,以先睹蚂蜴为吉。蚂(虫另)郎将这只代表吉祥如意的蚂蜴郑重地交由麽公。麽公(麽教仪式专家)在蚂蜴捡拾处焚香烧纸,口念祷词,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蚂(虫另)放入棺中,并在抬杆上点燃香烛,悬置红色挂纸。

找到蚂(虫另)后,壮家人便开行热闹地游蚂(虫另)。游蚂(虫另),其实就是抬蚂拐游村串巷,因为在当地壮族群众的心目中,蚂(虫另)是雷神的女儿,掌管人间雨水的神祗,是吉祥、丰收、平安的象征。春耕之前能有蚂(虫另)临门贺岁必将保佑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收,所以村民对蚂(虫另)队的到来非常欢迎,早早准备好奉献给蚂(虫另)神的米粽、糍粑、香纸等祭品,并站在自家门前翘首等候蚂(虫另)队员的到来。

游完蚂(虫另)后,蚂蝎神被供奉在蚂(虫另)亭里或蚂(虫另)墓上接受村民们的祭拜,于是长达半月之久的孝蚂蜴活动开始了。每当入夜,全村男女老少都会齐聚蚂(虫另)墓前,先在蚂(虫另)墓前烧香祭奠,而后敲打铜鼓。此后,老人们或掌灯弈棋,或谈古论今;小孩们或游戏逗乐,或装扮羊虎;姑娘们或学歌练嗓,或插花做绣;后生们或舞龙舞狮,或表演武术。不时还会摆设歌台,青年男女往往对歌寻欢,达旦始散,气氛十分热烈,好不热闹。

葬蚂(虫另)是整个节日活动的高潮,通常在葬蚂蜴的前一两天竖起一根蚂(虫另)幡,并以“吊鼠”来预卜来年光景。葬蚂(虫另)当天,暖阳高照,壮族的寨子里和田垌上,牛角长号昂首齐鸣,铜鼓唢呐响彻云天,把一年一度的壮族蚂(虫另)节推向了顶点。来自红水河两岸的天峨、南丹和东兰三县的群众云集,共同庆祝壮族蚂(虫另)节的隆重举行。在“伊呀”欢唱的水车旁和猎猎飘扬的蚂(虫另)图腾大旗下,人们唱起了传统的悠扬动听的蚂(虫另)歌,跳起了粗犷豪放的蚂(虫另)舞,虔诚地祭拜蚂(虫另)神,尽情表达壮家儿女渴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四季平安的美好愿望,同时也表现了人们保护青蛙、崇尚自然、保护自然,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意识。

节日里,人们还进行纺纱、织布、打糍粑、用石磨磨豆浆等壮族传统民俗表演,开展高竿抛绣球、板鞋竞赛、挑谷子赛跑、包粽子比赛等传统竞技活动;来自南丹、东兰、天峨三县的山歌手也放开歌喉,唱起壮族蚂(虫另)歌,让全场观众听得如痴如醉,从而也为蚂(虫另)节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乡土智慧与文化传统的重振

持续一个月,寄托着壮族人美好愿望的壮族蚂(虫另)节圆满结束了,村民们的生产生活又开始重归原来的轨道。

壮族蛙崇拜是壮族独具特色的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具有悠久的发展历史,且内容丰富,至今蛙崇拜文化还渗透于壮族人民生活的各个方面。

在有壮族蚂(虫另)节的春节里,壮族村民更愿意相信蚂(虫另)神上天后能够给人间带来福雨喜报。作为一种地方性知识,拜蛙祈雨是广西红水河沿岸壮族人民在长期的生产生活实践中逐渐形成、培育起来的一种实地经验和认知世界的方式,它代表着壮族群众在处理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等问题时的民间智慧。随着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和人类改造世界的能力日渐提高,人类在许多方面,已经能够比较从容地通过科学技术手段应对各种突发的自然生态系统平衡遭受破坏的威胁,并找出预防和应对的措施。但是,对于一些灾难的预测与禳解,人们也清楚地认识到在某些方面,科学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毫无疑问,这些本土色彩、民族色彩浓厚的知识是不应该随意丢弃的,尤其是在今天,自然灾害频繁发生,人类家园屡遭破坏已成为当今时代全人类都必须直面的社会问题。

值得庆幸的是,我们也可以从祖辈留传下来的文化遗产中获取经验,寻求支持。壮族人崇奉蛙神的观念是在乡土社会中自发形成的“小传统”,每年举办群体性的禳灾祈福仪式,是当地社会组织和群体“公认合式的行为规范”(费孝通语)。尤其是地方生态和社会秩序遭遇考验之际,村民们就会诉诸他们易于接受的传统方式来应对这些变化。广西红水河沿岸的壮族村寨一直以来以集体供奉蚂(虫另)、恭送其上天的仪式表演,勾画和塑造着自己与天地神灵的关系。广西红水河岸边的东兰县巴英村曾停顿了28年之久的壮族蚂(虫另)节,在2008年那旱情严重的年景里恢复,我们似乎更应该把这一个个案看成是乡土经验的重拾和文化传统的延续。

那围绕着蛙神崇奉而衍生出的一整套符合农耕文明生活方式和经验认知的群体祭祀仪式,彰显了生活在红水河流域的壮族群众具有浓郁地方特点的民间信仰习俗和神圣空间。事实证明,也正是有了这一神圣空间的依托,人们才有了进行大规模祭神仪式的心理意愿与表达需求。有了信仰体系的坚实支撑与维护,巴英村的壮族群众在面临自然灾害威胁的年景里,也能通过意识的自我加固和树立,激发起强大而无形的集体力量,从而在适应自然生态环境变化的基础上,建立起精神文化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