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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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人生是一条生生不息的河流,而我以为,那是对整个的人类历史而言的。对个体生命来说,生命是短暂而脆弱的。不论你荣华宝贵,还是穷困潦倒,生命的起点与终点不过咫尺之间。如此说来,需要那么在意长寿与否么?需要在生命的自然延伸中那么在意世俗的评价么?

如果我不得不死于癌症,我请求单位的领导和同事不必为我做无望的救治。因为我知道,有些癌症之所以叫绝症,是因为现代医学暂时还对它束手无策。所谓人道主义的救治,本意在于延长人的肉体生命,其实无异于延长人的双重痛苦。我知道我虽然叫铁志,其实意志很薄弱,很可能经不住癌症的折磨,我不想辛苦挣扎一生,到头来再丧失做人的起码尊严,缠绵病榻,身上插满各种管子;也不想家人为我的生不能死不得而悲伤难过;更不想单位为一个完全不能生存的人发工资、报药费,增加额外的负担。我甚至还有一种或许自私的想法,就是不想用肉体的痛苦成全子女的孝道和医生的人道。病长在我身上,痛苦是自己的,而那些外在的道德评价要以一个病人的痛苦作条件,不是显得有些残酷吗?我的家人,我熟悉的医生,没有一个这样的人。虽然我们国家至今没有为安乐死立法,在我的有生之年也未必能够通过这样的法律。但我由衷地赞成这样的法律,将在可能的范围内尽我所能的呼吁这样的法律,并且非常愿意身体力行这样的法律。即使我做不到“生如夏花之绚烂”,但我期待“死如秋叶之静美”。

如果我死,决不希望有人为我写生平事迹之类的东西。我的生平早已用我的行动写在我生命的轨迹上,用我的文字写在我的作品里。“荣”,不因外在材料而多一分,“辱”,不因外在评论而少一毫。乞求高评价,说明缺乏底气,没有自知之明,无异于自取其辱;假作谦虚状,显得故作姿态、装模作样,也不免贻笑大方。如果再为被确认是一个什么工作者,而不是一个什么家而烦恼,那就更加不堪,更加滑稽可笑,更加叫人不齿。我知道通常的情形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实我清楚,“也善”的“其言”不只出自将死之人,更是出自单位的人、周围的人,谁会对一个弥留之际的生命吝惜赞美呢?评价越高,说明将死之人弥留的时间越短。明白这一点,还有什么想不通的?还有什么不能通达一些、超然一些呢?

如果我死,决不希望举办什么追悼会、告别会,追思会一类的会议。喜欢我的人早把我留在心里,讨厌我的人巴不得我早点滚蛋。开那么一个会有什么意义呢?开给谁看呢?无非是在我毫无生气的脸上涂上俗不可耐的胭脂,将我冰冷的尸体装进崭新的西装,然后抬将出来,摆在鲜花丛中,如果幸运,身上或许会盖上一面庄严的旗帜。接下来是我的亲人悲悲戚戚地站立一边,喜欢我和不喜欢我的人鱼贯而入,或真情悼念,或假意悲哀,都要绕着我走一圈儿。如果我真有灵魂,我会为此感到莫大的不安。在北京拥堵的街道上,我要为展览自己的尸体耗费同志们起码一个小时的路途时间,还要为瞻仰自己并不英俊的冷脸再耽搁大家起码一个小时的时间。两个小时加在一起,半天就交待了。一个人的半天是何等宝贵,假如真有那么几十人上百人前来,其损失真可用“巨大”来形容。朱某终其一生,不愿给任何人添麻烦,何必死了倒来折腾大家呢?

如果我死,决不让人购买高价骨灰盒,决不定购墓地之类的玩意儿。我虽然在学术上毫无造诣,但毕竟混进高等学府,正儿八经地学过几年哲学,至今还保留着母校颁发的哲学学位证书。我知道人死如灯灭,生命不复。虽说“物质不灭”,但作为生命形态的个人死就死了,转化为别的什么东西,已不是我所能左右和关心的。既然生命都没了,还在乎那堆骨灰放在什么盒子里干吗?不少人一生都没活明白,有一室的房子时争两室,有了两室的又争三室,一生就这样争啊争的,其实最后大家都复归“一室”。而就这么一个小盒子,还要分出玉石、玛瑙、檀木、樟木,抑或普通石料和木材,真是想不开啊!我死以后,决不保留骨灰,决不把那无聊的东西放在盒子里吓唬孩子。如果妻女听我的话,应该先将我所有能用的器官免费捐赠,假如它们能在其他的生命里得到新生,我将感到莫大的快慰。然后应将我的尸体交给医学院作解剖教学用,假如学生能从我的身上学到点有用的知识,我又将感到莫大的快慰――人死还能有一点用处,岂不反证了活着的时候也不是浪费粮食的人?再接下来就是果断地把我火化,趁热把我的骨灰埋在随便哪棵树下,我的灵魂或许可以随着绿叶升腾到天国里去。既然骨灰都作了肥料,墓地就更没必要了。咱们国家本来地少人多,我就不要跟活人争地盘了。既然连块墓地也没整,墓碑就更没必要了,还是留给农民盖房子,垒猪圈吧。

(摘自《书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