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选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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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一览】

琉璃瓦

心心成天病奄奄的,脸色很不好看,想不到姚先生却赶在她头里,先病倒了。中医诊断说是郁愤伤肝。

这一天,他发热发得昏昏沉沉,一睁眼看见一个蓬头女子,穿一身大红衣裳,坐在他床沿上。他两眼直瞪瞪地望着她,耳朵里嗡嗡乱响,一阵阵的轻飘飘往上浮,差一点昏厥了过去。

姚太太叫道:“怎么连静静也不认识了?”

他定眼一看,可不是静静!烫鬈的头发,多天没有梳过,蟠结在头上,像破草席子似的。敞着衣领,大襟上纽扣也没有扣严,上面胡乱罩了一件红色绒线衫,双手捧着脸,哭道:“爸爸!爸爸!爸爸你得替我做主!你――你若是一撒手去了,叫我怎么好呢?”

姚太太站在床前,听了这话,不由得生气,骂道:“多大的人了,怎么这张嘴一点遮拦也没有!就是我们不嫌忌讳,你也不能好端端地咒你爸爸死!”

静静道:“妈,你不看我急成这个模样,你还挑我的眼儿!启奎外头有了人,成天不回家,他一家子一条心,齐搭伙儿欺负我。我这一肚子冤,叫我往哪儿诉去!”

姚太太冷笑道:“原来你这个时候就记起娘家来了!我只道雀儿拣旺处飞,爬上高枝儿去了,就把我们撇下了。”

静静道:“什么高枝儿矮枝儿,反正是你们把我送到那儿去的,活活地坑死了我!”

姚太太道:“送你去也要你愿意!难不成‘牛不喝水强按头’!当初的事你自己心里有数。你但凡待你父亲有一二分好处,这会子别说他还没死,就是死了,停在棺材板上,只怕他也会一骨碌坐了起来,挺身出去替你调停!”

静静道:“叫我别咒他,这又是谁咒他了!”说着放声大哭起来,扑在姚先生身上道:“呵!爸爸!爸爸!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可怜你这苦命的女儿,叫她往哪儿去投奔?我的事,都是爸爸安排的,只怕爸爸九泉之下也放不下这条心!”

姚先生听她们母女俩一递一声拌着嘴,心里只恨他太太窝囊不济事,辩不过静静。待要嘴去,狠狠地驳她两句,自己又有气没力的,实在费劲。赌气翻身朝里睡了。

静静把头枕在他腿上,一面哭,一面唠唠叨叨诉说着,口口声声咬定姚先生当初有过这话:她嫁到熊家去,有半点不顺心,尽管来找爸爸,一切由爸爸负责任。姚先生被她絮聒得五中似沸,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好容易蒙睡去。一觉醒来,静静不在了,褥单上被她哭湿了一大块,冰凉的,像孩子溺脏了床。问姚太太静静哪里去了,姚太太道:“启奎把她接回去了。”

姚先生这一场病,幸亏身体底子结实,支撑过去了,渐渐复了原,可是精神大不如前了。

但是第四个女儿纤纤,还有再小一点的端端,簌簌,瑟瑟,都渐渐地长成了―――个比一个美。她太太肚子又大了起来,想必又是一个女孩子。亲戚们都说:“来得好!姚先生明年五十大庆,正好凑一个八仙上寿!”可是姚先生只怕他等不及。

他想他活不长了。

(选自《传奇》1944年9月25日)

阅读手记

《传奇》是张爱玲最有名的一本小说集,其中收录了张爱玲的十多篇中、短篇小说,《琉璃瓦》便是其中的一篇。读完本文我们不由得感叹:多么凄惨的故事,多么激烈的母女冲突。被父母看成“琉璃瓦”的宝贝女儿,把父亲气得离“大去之期”不远了。是巧合,还是天意弄人?是必然,还是偶然?负责任地说,这场悲剧的发生并不是偶然的,它与姚先生爱金钱、要地位甚于爱自己的女儿有着十分重要的关系。

【任水婷/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