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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我从车窗伸出手,一下子觉得心里很难过,好想哭!连忙用手捂着脸。
下午,接到内地援疆高级中学录取通知书,全家那个高兴呀!妈也不知是哭还是笑,不时地用手揉眼睛。通知书没到,她总担心我考不上内地高中;通知书到了,她又担心我离家太远。说一个女孩儿家,第一次出远门,这么远,路上又乱,没个伴,妈不放心!
我说没事,我一个人能走的。人家到外国留学,漂洋过海几万里,也一个人走哩。
妈叫我别犟,说明天不叫他送,就叫他爸送。反正得有个人一起去。
没法,最后我只好妥协,同意让他送。
自从我爸去世后,后爸爷儿俩,每年秋天,都从甘肃老家到我们家来帮助拾棉花。那一年,棉花拾完了,他们一老一小,就在我家住了下来。
我懂我妈的意思。
但是,我没有办法。
他们一住下来,我就觉得家里处处不对劲,眼睛鼻子都碍事,特别不想看到他们,更不想跟他们说话。每天天不亮,我就上学,天黑透了才回家。一日三餐,我一个人端到自己房间里去吃,不跟他们在一起吃。我讨厌看到那两张黑黑的脸,我讨厌看到那两双可怜巴巴的眼睛。尤其讨厌他爸那双跟树枝一样粗黑的手,动不动就往我碗里夹菜。他每次夹给我的菜,我不吃,偷偷丢到桌下喂猫。
我知道我这样做妈心里是很难过的。她希望我能跟他们和好,跟他们说话,甚至叫声爸,叫声哥。
可是我做不到,怎么努力也做不到。我只有一个决心,坚决不考本团场的高级中学,一定要考内地援疆高中班,永远不跟他们在一起。
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我终于要离开这个家了!
录取通知书在市招办耽搁了,送到下边团场晚了三天,明天我就得启程去西安报到。
全家人连夜给我做准备,忙完天都快亮了。
妈说我明天就要离开家了,今夜要跟我睡会儿。
妈倒在我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小声跟我说话:“秀,你明天就要离开妈了……”妈一说话就开始抹泪。“妈对不起你,秀。你爸死后,妈也是实在没法,才走这一步。妈一个妇道人家,又有病,这么多的地,多困难哪!不说供你上学了,就是每月的面粉也打不回来。你三年高中,少说还要四五万。高中毕业上大学,那得要多少钱哪!这得靠他们爷俩包地。唉!女儿家,人大心大,妈也不怪你。秀,天亮,你就要走了!妈也没什么别的话说,他送你走,你叫他一声哥,好吗?他今年17,大你一岁。大一天也是哥哩。唉!这孩子也怪可怜的,从小没个妈!没爹没妈的孩子都叫苦啊!”
妈说的话,我听在耳朵里,不吭声。我知道妈这一辈子不容易。爸死了,她那样困难也没让我辍学,这一点我深深地懂得。但要我叫他爸,叫他哥,实在难。为了临行前能安慰妈一次,我翻过身去,轻轻搂着妈的脖子,表示理解妈妈。
第二天天还没亮,他们爷儿俩早早就起来,又给我忙这忙那。好几次,要说的话都想好了,可到了嘴边还是没有勇气说出来,还是一次又一次地错过叫爸叫哥的机会。
说实在的,他们俩人并不坏,一老一小,两个老实疙瘩。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上,似乎就是为了干活,每天天不亮下地,天黑透了也不见回家。平时,吃好吃坏,穿好穿坏,一声不吭。从春到秋,他们父子俩就像两头牛似的,一人一部架子车,没白没黑地干。就连到了团场拾棉花最忙的时候,他们也不让我缺一节课。说念书的人,不能离开书,一离开,脑子就会瓷实的。
不管地里的活多么紧,每到下雨下雪,妈还叫他给我送雨伞,送雨鞋。
其实,我宁可淋着冻着,也不愿让他到我们学校里去。每次一见他走到学校大门时,老远地我就跑出教室,偷偷地去接他手里的东西,生怕班里的同学问我他是谁。其实,他长得并不难看,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脸,眉宇间还有几分帅气。新疆一天十五六个小时的日照,将他晒得又黑又瘦,那黑黑的背上,每年都要晒得脱几层皮。要是命运对他公平些,我敢说,他比我们班上许多男生都长得好看,他完全有资格成为一名优秀的高中生。
他也很不幸,妈妈死得早,靠他爸把他拉扯大。甘肃老家,山沟里穷,上完小学,上不起初中。来到我家那年,他才十四岁,我妈想让他继续上学。可家里承包上百亩棉花地,他爸一个人干不完,就早早地拿他当成了整劳力使。
经过大提速的火车,在全速行驶,不时地穿过村庄,穿过戈壁,沿着无尽的轨道,一直向前,将我与家的距离越拉越远,越拉越远!
我望着车外陌生的村庄,追看道旁每一个陌生的行人,第一次有了离家的感觉。我突然好想妈妈!我好想死去的爸!我好想哭!我知道,这一去,不是永别,却像永别,要很久很久才能回一次家。而对我来说,家的全部就是妈妈!
我从车窗往外看,想看到妈妈。看累了,就把头放在小茶桌上假寐。反正不想朝对面看。
我知道,他,正端坐在那儿,双手夹在两腿中间,也在朝窗外傻看。他在看什么呢?我下意识地朝对面的他瞥了一眼,他像根木头一样,不说话,也不动,眼睛永远是那样老老实实地看着窗外。身上那件白底碎紫花的白的确凉短袖,穿得那样一丝不苟。
我想起来了,这件短袖,是他爸去年买给我的,我嫌难看没要,妈就给了他穿。平时他也舍不得穿,为了送我,昨晚才拿出来穿。我妈看看,觉得不好,这么大的小伙,出远门也没件新衣裳。就给了他20块钱,叫他到西安再买件合适的衬衫。他爸不应,说在家里的人不用讲究,钱留给念书的人花,说完就硬从我妈手里将那20块钱夺过去,塞到我的行李包里。
我看看他,又看看他的衬衫,想说什么,但还是没说出口。他也知道,一般情况下我是不会跟他说话的。所以,他也就死心踏地一个人看着车外不停地流动的风景。
一天一夜过去了。
我们在一个流动的、没有语言的世界里,各人想着各人的心思,各人憧憬着各自的人生。
同坐在一个车厢里的旅客,根本不知道我和他是一起来的,更不知道我和他还是一家人。
我觉得十分寂寞,几次努力想跟他说句话,但是都没有成功。
火车快到兰州了。再有一天一夜,就到西安了。也就是说,我们之间,已经是两天一夜互相没说一句话。
有时,他去给我打了杯水,不声不响地放在我跟前的小茶桌上。
我看书,他不看书。我不吃车上的饭,吃干粮。他饿了,就自己买一点饭吃。
45次特快豪华列车,就像一条巨大的彩鳗,缓缓地游进兰州站。
火车一停,那些卖东西的人,一窝蜂地拥到车厢两边,一个个拍着车窗叫卖。
我看见一个卖五香花生的乡下妇女,就问:“哎,花生多少钱一包?”
“一块,要不要?”那个乡下妇女拿起一包花生,举在手里。我拿出一张五块钱说:“买两包。”
那乡下妇女收了钱,先给了我两包花生。然后,手在袋子里假装抓了抓,却什么也没掏出来,掉头想走。
我正急得要喊,只见他眼疾手快,立即从车窗里探出大半个身子,一把抓住那个乡下妇女,命令似的说:“找钱!”
我第一次看到他那样怒不可遏,那样两肋插刀的样子。
我接过那妇女找的三块钱,转身刚要坐下,一个刚在兰州上车的中年男子,手里拖着两个大包,一头汗,气喘吁吁地走到我跟前,要把行李往我旁边放,准备在我身边坐下。我最讨厌陌生男人靠我坐,想把他挤出属于我的领地,可又不敢。
他马上站起来说:“对不起!那个座位有人。”
那个中年男子一听,马上又抓起自己的包,自言自语说:“有人?人在哪?”
“下车买东西去了。”他板着脸,一字一顿地告诉那人。
天晓得,关键时候,他竟能使出点小阴谋。
见黑小子态度如此强硬,那中年男子不敢再缠,朝我看看,又朝他看看,似乎把我和他始终联系不到一块,疑惑地问:“她是你什么人?”
“是我妹妹。”他平静地回答。
那中年男子嘟囔了几句,拽着包包,又继续向前走。
车又开动了。
我向他看了一眼,心里好一阵感激,很想趁此机会跟他说话,或者找个什么借口叫他一声哥。但是,嘴张了几次,还是没说出来,嗓眼里嗯了一声,就将手里的两包花生分给他一包。
他说不饿,要我留着慢慢吃。并告诉我,到西安早着哩!天黑了就没有卖东西的了。
因此,那包花生就在小茶桌他的那一边放着,一直到西安,我收拾东西准备下车时,才将那包花生装进兜里。
这趟火车晚点了,夜里11点才到达西安。
西安火车站好大呀,到处都是人。
我下了车,凉风一吹,觉得头晕晕的,都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在攒动的人流中,怎么看也看不到一个熟悉的面孔。我才真正意识到我已经离开了家,离开了妈妈,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因为有些胆怯,我提着包一步不离地跟着他往前挤。原先那么独断、那么傲慢、那么不可一世的我不知哪去了,竟可怜得像只小羊羔。再看看他,就跟亲哥哥一样,那么细心,那么卖力,一边肩上背着两个大包,一边肩上扛着大被子,臂弯里还夹着两小包,走得那么艰难,那么沉重,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还不时地回过头来看我,生怕我被挤丢。
我没钻过火车站地道,在团场长到16岁,连火车也没看见过,哪钻过这深洞洞?害怕极了!一害怕,嘴也不那么硬了,就没头没脑地问:“哎!这走到哪了?哎!走得对不对?哎!我们还是问问人家再走吧!”
他很坚决:“不要问,对着呢,就打这儿出口。”
“你走过吗?”我第一次喊他“你”。
“走过,那年跟大(爹)来新疆,也是这样钻的。没错,别说话,走,跟着我!”他不容我多说。
我心里暗自庆幸听了妈的话让他来送我。否则,这大包小包的,拖不动,扛不动,又不识方向,这会,准该哭鼻子了。
我跟着他拐了几个弯儿,忽见前方一片柳暗花明,灯火辉煌。啊,车站出口处好不热闹!
我抬眼一看,看到人头上举起的牌子,都是各个学校来车站接新生的。
打老远地,我看见一块牌上写着“陕西师大附中新疆班”几个字,就高兴得大叫:“哎,师大附中!那儿!哎,你看,在那!有人来接我们了!”我高兴得跳起来,嘴里一个劲地哎哎的。从人流中挤过去,挤到“师大附中”牌子跟前,拿出我的入学通知书,暗自松了一口气。
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儿男生,从我手里接下包,迅速地往他们车上送,叫我们动作快些,说他们夜里还要来接班新生。
另一个男生走过去,从他肩上往下拿包,问我他是不是我哥。
我慌乱地点点头。
那男生又说:“那好,就一起上车吧,师大附中有招待所,家属全部免费。”
他放下包,说:“不了,秀交给你们我就放心了。我在车站坐会儿,夜里一点,搭上海45次特快回新疆。”
那个戴眼镜的高个男生说:“明天天不亮就回呀?忙啥?到了西安,还不好好玩玩?难得来一趟嘛,去看看半坡呀、兵马俑呀,去华清池洗个澡呀……来来来,上车上车!”
“不了,俺家里还有事,地里棉花开始拾了,俺爹俺娘忙不过来。”他说着,硬从车上往下跨。
车开动了。
那个戴眼镜的高个男生看我好像傻了,赶快推了推我,说:“咦!王金秀,跟你哥说再见呀!”
“哥……”我从车窗伸出手,一下子觉得心里很难受,好想哭!连忙用手捂着脸。
他一听,连忙转过身,笑着对我挥手。
我第一次看到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