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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蕴的形式与形式的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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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和于润洋先生初次正面接触,已是在音乐学院的研三阶段了。在一番寻找后,我来到于先生当时在音乐学院的家中。时值夏日午后,一缕阳光透过窗外照射到靠墙的一整排书架上,旁边还有一大架CD唱片,这是一个典型的学者之家,朴素中透着难得的宁静,与我后来在于先生通州的家中所见几乎没有分别。我带着刚刚完成的硕士论文,心中忐忑不安,恭请于先生提出修改意见。然而记忆中那天于先生并未说及论文,而是仔细问我是否经常聆听音乐。好在我时常与若干业余音乐发烧友交流听乐经验,在原来学校还曾数次登台演出,一番交谈下来于先生还算满意。他认为,对音乐作品丰富而独特的聆听经验,应是从事音乐学研究的重要基础,否则很容易陷入从概念到概念的抽象推演。这段教诲对我有很大影响,但稍想起来却常识。在音乐学院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虽然各类音乐活动总是很多,然而同事之间、朋友之间却极少谈论音乐,交换彼此对于音乐的感受和所得。我在考学前曾度过一段算得上是音乐发烧友的生活,而到了音乐学院之后,时常会觉得有些失落之感,每日埋首阅读大量哲学、美学书籍,用功学习,竟觉得反而距离音乐越来越远了。于先生这段近乎常识的教诲却让我又拾回了某种从前的难忘记忆,我依然可以心安理得地重温沉浸在音乐中的时光了。

在见到于先生之前,心中始终有一种忐忑之感。我当然知道,作为国内在音乐哲学、美学领域的第一流学者,于先生似乎应有一种不同凡响的威严和气度。然而此后与于先生接触若干次,却发现与我的想象全然不同。于先生具有一种骨子里的自然、随和的气质,这是一种读书人的、学者式的气度。我不再会想到,于先生曾担任多年的中央音乐学院院长,也不会想到,他曾发起并担任全国音乐美学协会会长之职,并在上世纪80年代至今撰写了许多极具原创性的音乐哲学、美学论文,奠定了这个学科在中国人文学科中间的坚实地位。在我面前的,只是一位祥和、儒雅、带有浓浓书卷气的长者,他会仔细询问你的生活状况,也会与你耐心交流许多学术之外的问题。我常常想到,能与于先生这样的学者在一起朝夕相处,真是三生有幸!

在我看来,正如其他学科一样,无论到什么时候,音乐学研究的出发点应该是对伟大音乐作品敏锐而深厚的感性体验以及由此而生的敬意。如果把音乐学作为人文学术的一种,那么,人文意义上的学术研究远不止是一种技术训练,一种逻辑思维方法,它还包括研究者的道德判断与情感深度,乃至于对于人性所持的观念。一名优秀的音乐学研究者与音乐之间绝不只是单纯的主客关系,而更类似T.S.艾略特所论述的“化合关系”。虽然艾略特论述的是诗歌创作中的“非个性化”问题,然而他用来比喻诗人心灵的“白金丝”其实更像是学者的心灵,在其中蕴藏着难以言说的体验、情感和理念,经由音乐激发出来,成为充满个性化的学术成果。对于我而言,于先生正是一位这样的学者,他代表了前辈学者深植于学术传统的治学品格。暂且不论其他方面,我以为,先生的音乐学研究正显示了这样的对于音乐作品的深刻领会和敬意。

譬如,于先生对瓦格纳和肖邦作品的音乐学探索就呈现出这样的一种品质。在对这两位音乐风格和个性特征截然不同的浪漫主义作曲家的研究中,体现了他极为独特的治学品格,即从不把音乐看作只包含了纯粹技术与形式的抽象客体,更非把音乐视为神秘的、天才的、甚至无法解读的玄妙现象,而是以深邃的历史视野,把他们的音乐置于文化与社会生活的复杂网络中予以审视和探究。在这里没有单纯的形式技术分析,而是运用饱含着历史感的洞察力审视具体音乐作品的工艺学构造,在这里也没有纯粹的思辨与演绎,而是深深扎根于对音乐结构自身规律认识的分析和思考。当然,贯穿其中的还有对于作曲家和音乐作品深层的情感以及某种道德角度的判断和关照。从音乐的特殊性角度来说,我想把这称之为对于音乐形式的意蕴和意蕴的形式的双向把握,它始终体现在于先生数十年的音乐学研究之中,是他独特学术风格的重要组成部分。

余生也晚,我在2001年考入音乐学院之时,正值于先生慢慢也从音乐学院的讲坛撤离之时。至今回想起来,最遗憾的是未听到他亲自主讲的《西方音乐哲学导论》。这门课程的讲义即是那部《现代西方音乐哲学导论》,虽然是作为一本教材或讲义印行,但在我心目中,这部著作完全不同于大多数市面上那些千人一面、生硬拼凑的所谓“教材”或“课本”,而是于先生积二十余年之功,对现代西方音乐哲学、美学思想自19世纪至20世纪演变和发展所做的精彩的、带有他个人鲜明治学特点的梳理和评述。时至今日,在中国研究西方音乐哲学、美学的著作之中,也鲜有达到同样高度和深度的学术成果。在我的阅读和理解范围之中,遍观国内各个门类的理论学科对于西方艺术理论的读解和评判,还极少有像于先生这样的高水平、高层次的,对西方哲学、美学之中音乐思想的透彻解读。

在上世纪几乎整个八九十年代,正如其他学术领域一样,国内的音乐理论界也充满了各种新兴的理论话语。在极短的时间中,人们就从早先异常封闭和一元化的意识进入到一个众声喧嚣的多元话语时代。学术研究中既充满了一种新鲜感和锐气,也充满着太多半通不通、半懂不懂的时髦学术话语、异想天开的理论架构和不无生搬硬套之嫌的概念堆砌。拜这个时代所赐,我也曾踌躇满志地读过许多厚如砖头的文学、哲学和美学社会学领域中的“导论”、“通论”或“概论”式的著作,作者凭借语言优势,从国外“搬运”进来大量奇异术语和观念范畴,但由于急功近利和学术功力限制,只是短时间内掀起一阵亢奋而空洞的热潮便消声觅迹了,这也是80年代人文学术领域的常见风景之一。

而在这样时常兴奋而又浮泛的时代中,于先生所做所思却完全不同。作为中国上世纪50年代赴东欧留学的那一代精英人才之一,早在青年时代,于先生便打下了扎实的音乐功底和语言、文化的坚实基础。作为波兰著名音乐学家卓菲亚·丽莎的亲传弟子,早已识见到西方音乐学术的堂奥,见证到20世纪东欧马克思主义艺术学派最为开放、水准最高的特定时段。在80年代各种哲学、文艺思潮竞相引进之时,在批判性吸收各类哲学、美学思想的学术成果的过程中,于先生早已超越各种喧嚣一时的口号式、宣言式的学术话语,保持着思想和心态上的冷静与客观,不仅从容梳理出西方音乐思想的源与流,而且在充分理解和分析错综复杂的各类西方现当代音乐哲学美学思想成果的基础上,提出了极有见地的批评意见。这一种抽丝剥茧、条分缕析的学术功力和苦心孤诣,至今仍使我这辈学子心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