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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林里的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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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后的野山上布满了丛林。那年夏天,我在丛林深处的一棵树上搭了一个窝。

起因很简单。我的期末考试只考了全班第七名。爸爸的巴掌就像大年三十的爆竹一样,炸响在了我的身上。当天傍晚。我跑进了村后的山林。

除了老鼠和他的死党之外,没有人知道我在山林里还有一个像鸟巢一样遮风挡雨的窝。

老鼠是杜宝强的绰号,杜宝强是我们村大名鼎鼎的坏孩子。

每个村子里都有一个坏孩子。注意,我说的不是顽皮,是坏,杜宝强是真的很坏。他会站在屋顶上朝路过的陈老七撒尿,陈老七扔石头砸他,他不躲,提上裤子骑在屋脊上冷笑;他会把玻璃渣撒进宋九斤的鞋里。然后坐在田塍上,等待着老宋穿鞋时的一声尖叫;知了叫得最烦躁的季节,他会从浅水河里冒出脑袋,光着身子在河岸上走,吓得洗衣裳的女孩们掩面奔逃……

老鼠是村子里第一个在树上搭窝棚的男孩。村后的山林里有许多枝繁叶茂的大树。树冠里面的世界宽阔而清凉。我读小学三年级的那个秋天,山洪爆发。浅水河畔泛滥成了一片。洪水过后,老鼠就在山林里的树上搭了一个窝棚,像鸟一样住在了上面。

不久后,老鼠的追随者们也纷纷在他的附近搭起了窝。那年夏天我离家出走,钻进丛林的时候,在那些茂密的枝叶深处,已经有了七个桀骜不驯的住户。

“你也准备加入我们吗?”我开始搭窝棚了,老鼠的一个说话阴阳怪气的部属站在树下,仰着头问我。

我一边摇头,一边把几根像绳索一样结实的藤条牢牢地绑在了树枝上。

“你知道吗?我们叫老鹰帮,因为我们都像老鹰一样住在树上。你加入我们的话,只要有人胆敢欺负你,我们就会把他揍得不知道自己姓啥……”

我打断了他的话:“老鹰不住在树上,住在悬崖上。住在树上的都是猫头鹰。”

隔着树叶,我看见男孩的脸涨得通红,他想了想,转身跑开了。

很快,老鹰帮的帮主老鼠在部属的簇拥下,急匆匆地赶到了我的树下。

“是谁说老鹰不住在树上的?是你吗?”老鼠的声音尖尖的,听上去十分刺耳。我吓了一跳,急忙停了手里的工作,朝树下望去。

老鼠果然名不虚传。他的脑袋像南瓜一样长,右眼像柳叶一样细,左眼用黑纱布蒙着,尖嘴猴腮,头发湿漉漉的。说实话,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他更像老鼠的人,而且,他像一只刚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老鼠。

我不敢得罪这个山林里的老大,只能说:“老鹰有很多种的,有的住在树上,有的住在悬崖上,有的住在草原上。但是那些有出息的老鹰,都是住在悬崖上的。”

“是吗?”老鼠细细的眼睛瞪着我,尖着嗓子问,“你为啥在这里搭窝?”

我胆怯地迟疑了一下,小声说:“我爸爸揍我,所以我就跑出来,想在这里躲几天。”

老鼠还想问什么,山下忽然传来一阵呼喊声:“勉勉……勉勉,冯勉勉……”在山上听来,声音焦灼而凄凉。我生平第一次发现,这个声音竟然如此苍老。

老鼠斜着右眼望了望山下,冷冷地问:“你爸?”

我点点头,心里涌上来一阵说不清楚的得意,仿佛是听见了战争胜利的号角。

就这样,我在丛林里住了下来,跟老鼠和他的同党成为了邻居

晚上,老鼠邀请我去他的窝棚做客,我简直有点受宠若惊。老鼠的窝棚搭在丛林里最高大的树上,坐在窝棚门口的树杈上,可以看见整个鹅掌村,当然,还有那条在月光下幽幽泛光的浅水河。

在老鼠的窝棚周围,高高低低地搭着几个乱糟糟的窝。透过枝叶的间隙,我看见老鼠的部属们横七竖八地聚在树上,大声说笑着,玩闹的声音随风传遍了山林。

老鼠低头看看手腕上的一块旧表,忽然说:“别闹了,该睡觉了。”老鼠的声音不大,但是有一种罕见的威严。男孩们立刻停止了吵闹,山林里只剩下晚风吹过树叶的窸窣声。

老鼠从窝棚里掏出一块面饼,掰成两半,递给我一半:“吃点吧。”我已经饿得前胸贴着后背,急忙伸手接过来,连声道谢。

遗憾的是,那是我有生以来吃过的最硬的饼,我简直像是在啃砖头。但是老鼠吃得津津有味。我摸着松动的牙齿,钦佩地说:“老杜,难怪别人叫你老鼠,原来你的牙齿比老鼠还要厉害。”

“我比不上老鼠,我听人说,老鼠连钢铁都咬得动。”老鼠在嚼饼,嘎嘣嘎嘣。

我随口问:“对了,你为啥要住在这里?你爸爸也揍你吗?”

老鼠的脸皮皱了一下:“我爸?我爸死了。”

丛林里安静了下来。我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只能尴尬地坐着,望向浅水河。

“吃饱了?吃饱了就下去吧。”老鼠掏出一块塑料布,“这个你带着,铺在顶棚上,今天晚上可能会下雨。”

我拿着塑料布溜下了树,听见老鼠在树上说:“你在这里住一夜,明天早晨就回家吧。你爸爸也挺可怜的,今天晚上他肯定睡不着觉了。”我在树下听得怔住了。

当天晚上,枕着山风树影,我在我的窝棚里浅浅地睡了一觉。午夜的时候果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在静悄悄的雨水中,整个丛林就像一个沉默的梦境。

小雨在拂晓时分停了,丛林里一片清亮。

我没有回家,老鼠也没有劝我,而是递给了我一块更硬的饼。

说真的,这个老鼠与传说中的那个坏孩子很不一样,我终于忍不住问:“村里的人都骂你是小混蛋,你知道吗?”

老鼠冷笑了一声:“是陈老七和宋九斤骂我的吧?”

我点点头:“你为啥要欺负他俩呢?”

“如果不是他俩,我爸也不会死。”老鼠咬牙切齿地说。

在太阳升起之前,老鼠给我讲了一个水鬼的故事。在浅水河边的民间,水鬼不是指水中的鬼,而是指那种擅长游泳和潜水的人。老鼠说,这个水鬼虽然长得瘦小,但是力气非常大。鹅掌村有一个巨大的磨盘,全村的男人们曾经捋起袖子比赛,只有他一个人能把磨盘举过头顶。不过水鬼最令人称道的,还是他的水性。在浅水河边,水鬼是毫无疑问的水性第一,尽管他只有一只眼睛。

我小心翼翼地问:“你爸爸是不是只有右眼?”

“你真聪明,”老鼠淡淡地一笑,扶了扶蒙在左眼上的黑纱布,“我爸就是水鬼,他的那只左眼是跟陈老七和宋九斤打架的时候瞎掉的。”

面朝浅水河的方向,老鼠说,水鬼最重要的工作是捞尸。浅水河每年都会淹死人,沉入河底的尸首只有水鬼有胆量下去捞。捞起来之后,家人会给水鬼一笔钱。没有尸首可捞的日子,水鬼就一边耕种着河岸上的几亩薄田,一边盯着河道。一旦有孩子靠近河边,水鬼就大声吆喝着冲过去,把孩子赶跑。

但是陈老七造谣说,水鬼天天呆在河边。其实不是为了阻止孩子下河,而是为了趁家人不注意,把孩子推进河里。这样,水鬼就可以挣一大笔捞尸钱。水鬼勃然大怒,从此不再管那些下河的孩子。后来,那年夏天,河里淹死了三个孩子,其中就包括陈老七家的孩子。陈老七的结拜兄弟宋九斤说,肯定是水鬼为了报复,故意把孩子们推进河里的。水鬼听说后,提着镰刀要去找陈老七和宋九斤拼命,不料在巷口中了埋伏,被陈老七从身后打翻在地,宋九斤趁机戳瞎了水鬼的左眼。

我的拳头攥得紧紧的,觉得胸中有一股闷气,真想吼叫几声。

老鼠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接着说,那年秋天的深夜,突如其来的暴雨引发山洪。一声噩梦般的巨响过后,浅水河决堤了,愤怒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岸边的村庄。本来水鬼已经发誓不再捞人,但禁不住村民的哀求,水鬼还是扯起一条黑纱布蒙住失明的左眼,跳入河里,一口气捞起了十多个人,累得筋疲力尽。

这时候,陈老七和宋九斤还在河里挣扎着。水鬼当然不想救他们两个,披上衣服抬腿要走。结果,陈老七和宋九斤的亲人们在岸边哀嚎着跪倒了一片。水鬼终究是一个心软的人,他低着头犹豫了一下,终于咬咬牙,再次跳进了河里。

水鬼此时的体力,只够再救一个人,但是陈老七和宋九斤都死死地抱住了他。水鬼只能拼尽全力,游向岸边。暴雨越下越大,洪水越发湍急。最后,当陈老七和宋九斤踩着水鬼的肩膀爬上岸时,闭着眼睛的水鬼双手一松,随着汹涌的水流远远地漂走了,人们只在河里抓劐了那条蒙眼的黑纱布……

我觉得眼角酸涩得很,不禁低下了头。

老鼠出神地摸着那条黑纱布,忽然说:“你说,沿着淡水河一直向下游,能游到大海吗?”

“当然能游到。”我心不在焉地说。

“你怎么知道的?”老鼠很惊讶,我甚至看见他的眼睛里掠过了一道奇异的蓝光。

“俗话说,百川东到海嘛。陆地上的所有河流,最终都是流向大海的。”

“哦。是这样。”老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叹息道,“读书好的孩子就是不一样,懂的真多。不像我们这些野孩子,整天只知道打架。”

我苦笑了一声:“昨天我爸爸打我,就是因为我读书不好,竟然只考了第七名。”

老鼠冷冷地笑了笑,眺望着远处黑沉沉的浅水河,幽幽地说:“我从小就跟我爸学游泳,我爸说我比他还要厉害。我爸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一口气只能游到丁家桥,但是我现在已经能游到鱼化寨了。那时候,村里的孩子们给我起了一个绰号叫老鼠,我很生气。我爸说,叫老鼠有什么不好的?老鼠不但在地上跑得快,在水里也游得快,有的老鼠能在水里游上三天三夜呢。”

“老鼠真是一个准确的绰号。”我拍起了马屁,“你瞧,不但你的牙齿像老鼠,你游泳的时候更像老鼠。”当然,我没有告诉杜宝强,其实他最像老鼠的地方是相貌。

老鼠顿了顿,继续说:“我跟我爸在浅水河里游泳的那些日子。太阳可真毒辣,每天都能烤焦人浑身的皮。还好,我们每天都脱得赤条条的,在水里游来游去,又凉爽,又自由自在。我爸的皮肤黑油油的,牙齿却白得吓人,嘴角耷拉着两条胡子。所以,村里人背地里说起我爸,都说,瞧,浅水河里的那条老泥鳅。”老鼠的唇角含着一丝微笑。

我想象着两条滑溜溜的泥鳅在浅水河里翻腾的情景,也无声地笑了。

可惜很快。老鼠的神色就黯淡了下来。他抿抿嘴唇,轻声说:“我爸说,等我长大一点,他就带我沿着淡水河一直游下去,一直游到大海。可惜,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这时候,太阳升起来了。老鼠把左眼上的黑纱布摘下来,眯着两只眼睛望向浅水河。清晨的第一抹阳光照亮了他的眼睛,也照得浅水河上波光粼粼。

我刚要说什么,鹅掌村里的一声呼喊扯破了河畔的寂静:“勉勉!勉勉……”

“如果我是你,我现在就回去。”老鼠平静地看着我说。

我转身抓着绳子溜下树去,接着爬进我的窝棚,把干粮、塑料布、手电筒和两盒火柴拿下来,放在了老鼠的树下。我仰着头说:“其实,你爸爸不在了,你也可以自己游下去的。老杜,我相信你一定会游到大海的。”

老鼠在树上笑起来,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没有再说什么,拍一拍身上的尘土,慢慢地走出了丛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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