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里有盐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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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叶倾城，著名作家、主持人、心理咨询师，著有《住在内衣里》《我的百合岁月》等多部散文集，《原配》《麒辚夜》等多部长篇小说。

从一开始发现，到父亲去世，前后不到四个月的时间。那时，父亲始终不知道自己的病情，他热切地盼望着自己赶快好起来。就这样，积极看病、吃药、做足疗，空闲时也帮家里料理一些事。

那时，家里煤气正在改装管道，原来的坛子已经没用了。正好附近有所大学，那里的学生大都在外租了房子，愿意租煤气坛自己开火做饭。于是，父亲就在小区周围贴了一些小广告。我忘了租金是多少，一个月两块？反正至多不超过五块。

两个学生来敲门的时候，正是父亲入土为安后的第二天。不再有吊客盈门，我看着眼前那两张陌生稚气的脸孔，听了好几遍才明白他们的来意。“你们走吧，不租了！”轰一声关上门。那时的我恨不得把全世界都关在门外，只留我与我的悲痛相抱而眠。

大概是关门的声音太大了，母亲听见了，从房里探出头来问我：“是谁？”我说：“租煤气坛的。”母亲问：“你怎么把人赶走了？”于是，她穿了鞋，急忙出了门，站在楼道里，高声喊了好一会儿，才把刚才那两个孩子喊回来。

母亲和我一样，已经好多天没吃好没睡好了，这下，却勉强打起十足的精神照常与客人谈价钱谈押金。待一切都谈妥了，就又一起帮着他们去厨房里吃力地搬煤气坛……当时的我，真不明白：父亲都已经不在人世了，为什么还要干这些破事，那区区几块钱，到底要来有何用。

又过了些年，在我自己的生活里发生了很多事。

很长的日子里，因为那些跨不过去的坎，我绝望至极，每夜都无法入睡，黑暗就像块渐渐凝固的石膏，把我紧密地封存其中，喘不过气来。尽管如此，偶尔有些应酬活动，也还是出席。好多次，坐在那个偌大的演播室里，啪的一声，顶灯打开，顿时，热泪涌上，生生地在眼眶里打转。多少台打着银光的摄影机正裸地对着我，要如何不为人知地拭泪？

每一次，我都问过自己：非得去吗？有必要吗？干这些事情能稍微缓释我内心的疼痛吗？可每一次，我还是硬撑着去了。生活，既然没有到绝望的一刻，那么，就该把它安排得妥妥当当。日子，总还要继续呀。

后来，时间慢慢跨过我，像压路机碾过不够驯服的沥青路面。

有一次，我在小区里遇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年轻女子。她很活泼，很美丽，一路与推轮椅的人说说笑笑。走近了，我才看到她的裤管，从大腿处就打了结。我想她应该不是生来就没有双腿的，而是后来才受的伤。擦肩而过时，女子并没看到我，我却一直看着她的满脸笑容，那一刻，我明白了，在某种意义上，我就是她，她就是我。和她一样，我的伤或许终生不会痊愈，正如断肢不会自己长出来，但，我将克服这缺陷，并且习惯。

屠格涅夫有部小说，叫《白菜汤》。一个农家的穷寡妇不幸死掉了独子。她的脸颊日渐消瘦，颜色阴暗，眼睛红肿着，站在小屋的中央，“不慌不忙地从一只漆黑的锅底舀起稀薄的白菜汤来，一调羹一调羹地吞下肚里去。”妇人说：“我活活地给人把心挖了去。然而汤是不应该糟蹋的，里面还放有盐呢。”

是的，日子是不应该糟蹋的，里面有盐。

这不是意志或者坚强，只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