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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变成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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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的冬天,我在一家不起眼的影楼做网络客服。每天朝九晚五,唯一的工作就是耐心地与各种各样团购来的客人聊天,每句话后面加一个笑脸,显得亲切又可爱。偶尔会被摄影的大叔叫去拉拉窗帘递递毛绒熊,跑外景轮不到我,做后期处理的“眼镜”又一天到晚防着我,怕我偷学了他的技术。

下班后在写字楼下吃一碗铺满辣椒的牛肉面,然后再挤半个小时的公车,步行十来分钟,才能回到我租的公寓,打开房门,一室冷清。

我不喜欢在冬天的夜晚独自一人回家,在我的必经之路上,有一架高桥跨在江水的两岸,一辆辆汽车从身边呼啸而过,路灯晦暗的光线投在我的脚下,江水奔腾的声音,彻底淹没了我的呼吸。

我就像一个濒死之人,在人间苟延喘息。

在十二月的最后一天,我终于受不了,搬出了这间性价比很高的公寓。新房东告诉我是两人合租,我甚至有些欢呼雀跃,

我只是,迫不及待的,想要融入人群。想要正常的,呼吸,微笑,以及生存。

第一次见到我的室友,他穿着一件怪兽史迪奇的珊瑚绒睡衣,坐在地板上玩拼图。房东一边招呼着“小光,来看看你的新室友”,一边向我介绍他:“莫沿光,C大的学生,好像是学计算机的?唔,挺好相处的一个孩子。”

我原本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在听到“C大”时忽然全身一个战栗,然后将目光重新回到他的身上,他也正好抬起头看我,挑了挑眉毛,伸出手:“莫沿光。”

我愣在原地,没有回应他的示好。

房东到底是老江湖,笑呵呵地打了圆场,说嘉禾姑娘只是有些晕车。他又看了我一眼,收回手,耸耸肩继续拼他的图。那是一张风景画,茂密的森林里有一条潺潺的溪流。

我的新房间一面是白色的厚厚的窗帘,两面涂上浅浅的蓝,唯独对门那面墙是深蓝,我十分喜欢这样的色彩。

我只有两箱行李,一手一只箱子就拖了上来,房东笑话我不像是搬家,倒更像是要去旅游。我的目光落在社区楼下挂了些雪的树梢上,脸上适时地笑笑,没有接她的话。

晚上的时候莫沿光来敲我的门,问要不要一起去吃饭。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在路上,太阳早早收场,月光还没照射过来。沉默许久,他终于一脸纠结地转过头看着我,十分无奈地说:“这位大妈,虽然我也赞同你有一定的自卫意识,可是用不着一直这么警惕地盯着我看吧!”

原来我的紧张早就被他一览无遗,我有些尴尬地摆手:“抱歉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耸耸肩,没再理我,拿出手机玩起来。

“诶,”想了想,终于还是开口问道,“你是C大的?”

“嗯。”

就算是C大的学生,他也不一定知道那件事。我在心底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幸好他不是我最怕遇到的那种热情幽默的室友,这种人在身边就像一直在沸腾的热水器,我觉得随时会爆炸。

可是C大的学生对我来说更是一颗定时炸弹,动动手指都能将我灰飞烟灭,我开始后悔一开始冲动地签合同了。

所以在晚上回到屋子里,莫沿光一脸若无其事地继续拼图的时候我忍不住说了一句:“对了,我姓赵,赵嘉禾。”

“哦。”他点点头,没有露出什么奇怪的神情。

我晚上刷牙的时候意外地吐出了几口淡淡的血,我才想起来已经好久没有吃过蔬菜水果了。我含着牙刷,望着镜子里那个满头糟发,熊猫眼,满嘴牙膏泡沫的女生,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得不可思议,怪不得莫沿光要叫我大妈。

那是十九岁的我。

青春已经穷途末路。

我和莫沿光的作息时间不一样,唯一的交集就是我七点下班以后。他拼完那幅风景画后便对此意兴阑珊,整天窝在寝室里玩PSP.

我们之间的相处算不上融洽,他像所有青春正在怒放的少年一样能在零上几度的天气里只穿一件运动外套加套头衫,一边哼歌一边吃冰激凌,在客厅里看打游戏看漫画书,穿大红色的运动鞋,笑起来两眼弯弯。

在他面前我的头总是埋得很低,好似要去土壤生根发芽。

有一次下班正好遇见他,他骑了一辆很拉风的黑色捷安特,在我身边停下来,对我挑了挑眉毛。

我似懂非懂地抬头看他。

“上来啊,你看你脸都被冻得裂开了,还想走回去?”他有些不耐烦。

我点点头,坐上了他的自行车后座。小时候看《甜蜜蜜》我就一直憧憬着,以后有了男朋友,一定要让他骑车载我,穿梭在人流中,一边哼着“甜蜜蜜”一边幸福地将头靠在他的背上。

可是爱情,如今对我来说只是一个事不关己的名词,徒有虚名。

回去的路上我忽然问他:“你们该放寒假了吧?”

“嗯?”莫沿光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是在跟他说话,算来一起住这么久,我是真的很少主动与他说话,“嗯,快了。”

“那什么时候回家?”我随口问道。

“不了,”他闷闷的声音随着寒风向我飘过来,“家里没人,我不回去了。”

“哦。”我点点头,没有再继续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我也不回去。”

话语间,他骑车经过了一家水饺摊,香气扑鼻而来,我有些心动。

“对了,如果没事的话,除夕一起来包饺子吧。”他似乎和我有一样的心思。

已经有好几年的除夕吃的是外面买回来的饺子了,包饺子这种费时费力的活儿似乎已经跟不上现代人的节奏了。可是我却莫名其妙地很向往,我笑了笑:“好啊。”

除夕前一夜我们已经做好分工,我来负责买肉和皮。当天我起了个大早,使劲敲莫沿光的房门,他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来开门,还是穿着那件张牙舞爪的史迪奇,“大清早的你干吗啊?”

“车钥匙借我。”

等我中午提着肉和饺子皮回来时,莫沿光正蜷在沙发上看《死神来了》,瞟了我一眼,然后立刻跳起来:“你借我车去买菜?”

“是啊。”我理所当然地将手中的食材放进冰箱。

“拜托!我那辆是组装车!六千块啊!被你骑去菜市场拉风的吗!”他在一旁鬼哭狼嚎。

我看着他夸张地将五官拧在一起的表情,忽然扑哧笑了起来。

莫沿光停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我,然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第一次看见你笑耶。”

笑容僵硬在脸上。

原来真的,我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

我才二十岁,为何命运要如此对我。

冬日的阳光透过阳台落在我苍白的脸上,一点一点吞噬了我的全身,我已经沐浴在了阳光下,但是为什么身体还在瑟瑟发抖?

我捂住脸,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晚上包饺子的时候莫沿光小心翼翼地,都不敢和我讲话,大概是被我终于突然崩溃给吓到了。我也没有多解释,认真地将饺子捏成形,客厅里电视放着娱乐节目,吵吵闹闹的,却让人觉得安心。

两个人各坐沙发一头,头顶的灯是橘黄色的,我一抬眼就能看到他的侧脸,喉结凸出,轮廓分明,真是年轻。

“上一次一家人一起过新年,是我十岁的时候了。”他忽然开口道。

我停下口,等他说下去,“后来爸妈事业做得大,各自有了别的归处,我一直想不明白他们干吗不直接离婚,”他冷哼一声,“对我倒是好,银行卡里从来不缺钱。”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这回转过头来,眼神缥缈:“赵嘉禾,你说,谁会爱谁一辈子呢?”

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赵嘉禾,他平日里总是“喂喂喂”叫我,原来他一直记得我的名字。

见我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莫沿光有些担忧,试探地问我:“你怎么了?”

“没,”我打起精神来,笑了笑,继续低头吃饺子,“有的,一辈子的爱情,是有的。”

因为我将永远记得,有一个男孩子,曾经对我说过,“赵嘉禾,我爱你一辈子。”

年少的时候,我们总是喜欢将“爱情”挂在嘴边,一许诺就是“一生一世”,殊不知将来会为自己的幼稚付出惨痛的代价。

过完春节,影楼的生意变得火暴起来,都是些团购的老顾客,所以我的工作也越发轻松,忙的时候出外景缺少跑腿的人,摄影师也开始叫上我一起。

这次的新人大约二十出头,听说是从高中一路长跑到现在,男才女貌,还真的不容易。女方提出的要求是想要在曾经就读的一中的校园里拍几张照片,那是两个人爱情开始的地方,留下了太多珍贵的回忆。

我们很快向校方说明了原因,在得到许可后的第二天便出发去取景了。那对新人翻出五六年前的校服穿在身上,却还觉得合身。

男方似乎曾经是校篮球队的,于是一群人跑到操场架起摄像机,我被指派去保管室借球。有班级正在上体育课,被老师罚跑操场,想偷懒的女生弓着背偷偷摸摸地从我面前经过,想找个地方藏起来。

我不禁笑起来。

算来我从一中毕业,也已经有三年了。

等我走到保管室的门口,正好有个穿着运动装的男生拖了一车篮球出来,大概是体育委员吧,我想。我记得高中班的体育委员是个女生,每次来借篮球时就会拉上几个关系比较好的一起去借,趁机逃掉热身运动。

我侧过身子,让那人先走。

他一边说着“谢谢”一边抬起头。

莫!沿!光!

我的嘴巴张成了“O”字型,他也十分窘迫地看着我。

我眯起眼睛打量起他那件一中专用的运动服,刚刚张口说“你……”就被他的手一把捂住,他将我拉到一旁,恶狠狠地瞪我:“不准说出去!”

我这下算是全明白了,原来他是冒充大学生,恐怕给房东登记的身份证也是假的吧,不然不会有人租房给未成年人的。

他不是C大的。我心中盘旋已久的巨石终于落地。

怪不得他不知道我。我自嘲地笑笑。

“咦,这不是……赵嘉禾吗?”正在这个时候,保管室的老师走出来,看到了我,高兴地挥了挥手。

很不幸,我就是那个经常被体育委员拉去借球的好朋友。

“李老师好!”我立刻恭敬地点点头,“李老师还是这么年轻啊!”

莫沿光大概没想到我也是一中毕业的,疑惑地看着我,李老师笑笑:“死小子,快叫学姐!”

“学、学姐。”莫沿光一副很不情愿地耷拉着脑袋叫我。

“呵呵,怎么今天突然来回忆母校了?”李老师将目光转向我问道。

“这不来工作嘛,”我用下巴指指不远处正在拍照的一群人,“来借个篮球,当道具。”

“你从C大毕业了?”李老师有些诧异。

“没,”我尴尬地笑笑,手无意识地抓住衣摆,这是我的习惯,紧张害怕的时候就会这样,“我……没念了。”

李老师看着我的窘迫样,忽然想起了什么,看了我一眼:“噢,上学期C大那件事,是你啊,”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年轻人,没什么大不了的,总要过下去。”

“我没事。”一边说着,我一边从莫沿光的架子里拿出一个篮球,“那我回去工作了,李老师下回聊!”

身后是莫沿光气急败坏得喊声:“喂喂,拜托,那是我借的球!”

晚上回去莫沿光难得地给我买了一块慕斯蛋糕,意在何处我俩心知肚明,我却装作很惊讶:“哟,这吹的是什么风啊?”

他憋了半天,好歹也算是憋出了一个谄媚的笑容:“学姐,您就笑纳了吧,我的事儿您就别告诉房东了。”

我不是个得寸进尺的人,乐呵呵地抱过小蛋糕,找来水果刀一分为二,然后将被对半分后只有几口的蛋糕推给他:“喏。”

两个人就盘腿面对面坐着吃蛋糕,吃得很慢,我一点一点舔着勺子上面的奶油,说:“诶,莫沿光,我们去吃火锅好不好?”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去吃过我最爱的火锅了,因为那里人声鼎沸,却没有人能够陪我一起吃得满嘴是油了。

社区附近就有一家地道的重庆火锅,两个人还穿着卡通猪头拖鞋就起身了。因为正值饭点爆满,我们只好坐在火锅店门口排队,我和莫沿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死小子,以后都要叫我学姐噢。”

他给我翻了个白眼:“拜托,你好歹也要有点学姐的样子啊!”

说话间,我们身边走进去一大群人,我心里还犯嘀咕“有预定真好”,然后那群又忽然折了回来。站在我们面前,齐刷刷地盯住我。

我抬起头--

我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世界真是小得让我无处可逃。

为首的一个男生首先一声冷哼,然后斜视我:“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赵大小姐吗?”然后看了眼我旁边的莫沿光,“啧啧,和男生约会呢?原来您也会谈情说爱啊?勾引小弟弟呢?”

我使劲咬住下嘴唇,低着头,他的羞辱在我耳边句句清晰,我却根本没有反驳的力气,只祈求他们快点离开。

“你再说一遍!!”

我旁边的莫沿光却发怒了,一下子站起来,一米八几的个头一下子挡在我前面,挑起眉毛,捏着拳头:“你,再说一遍试试?”

对方也怒了,我知道,他对我的怨恨太深了,他指着我大吼道:“她害死了我兄弟!!她害死了我兄弟!!!”

他通红的双眼充满了仇恨,我低下头,深深地闭上了眼睛,那是我将要背负一生一世的仇恨,且永远无法被宽宥。

然后我听到一声尖叫,我连忙睁开眼,莫沿光已经和那人扭打在了一起,他身后的那群男生倒是仗义,没有上去帮忙,只让他们一对一,可是那些拳脚都像是打在我的心上。

“够了!!!”我痛苦地喊道。

这边的骚动立刻引起了火锅店的注意,保安们迅速上前将他们分开,我再也不想发生什么意外,立刻上前迎身拉住了莫沿光,不让他再冲上去和那个男生厮打。

莫沿光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狠狠吓了一跳,果然冷静了起来,结巴地说:“赵嘉禾,你……”

我这才慢慢松开了手,冲他感激地一笑,然后转过身走到被保安们拉住的那位男生面前,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整个大厅忽然安静起来。

时间滴答滴答的流淌,隔了许久,我终于重新站直了身子,看着他的眼睛:“对不起。”

他的眼神流露出说不尽的疲惫。

我一直看着他,他终于开口:“你走吧。”

我转身拉住莫沿光,甩给他一个“跟我走”的表情,然后从正门走了出去,经过那位男生身边时我脚步有片刻的迟疑,终于还是没有说什么离开了。

其实我想告诉他,在那个夜晚,被埋葬的不只陈子杰的人生,还有我的。

那天晚上,我拉着莫沿光到了滨江大桥边,一路上我们谁都没有说话。这个城市的夜晚是如此绚烂,霓虹灯久久不息,我们顺着人行道走上了跨江的大桥。

初春的夜晚还有些寒冷,我稍微有点哆嗦,莫沿光眼尖,立刻脱了外套披在我身上,他的外套差不多能长到我的膝盖,看起来很滑稽,但是十分温暖。

“谢谢。”我低头看到我俩还穿着卡头猪头拖鞋,吸了吸鼻子,感动得笑了。

“你没事吧?”莫沿光侧过头看着我,担心地问道。

在红黄交替的灯光下,他的脸被照得很模糊,显得离我好远好远,我身上披着残留着他的体温的外套。他又英俊又年轻,如果没有那些过去,此时此刻,我应当勇敢地踮起脚尖,轻吻他的唇。

才不会辜负如斯夜色。

可是我只是趴在护栏上,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莫沿光,让我来告诉你吧,关于我的过去。”

三年前,因为不想离家的我报了本省唯一一所重点大学--C大。

刚从高中校园里解脱的男女生们,各个都荷尔蒙分泌过剩,迫不及待地谈起了恋爱。一个叫陈子杰的男生据说对我一见钟情,从军训时就开始疯狂地追求起我。

军训的时候我被晒得脱水晕倒,他立刻从队伍里冲出来背我去医务室。在寝室楼下给我弹吉他,大声吼着“赵嘉禾,我爱你!”

我的热水壶每天都是满的,生理期时永远有人将饭送到寝室门口。

关键是这位陈子杰同学,还长得一表人才,人缘也好得没话说,于是我在C大一时名声大噪。

可是我偏偏不喜欢他。

我从来都不答理陈子杰,我想用不到一学期,他就会知难而退,既然不可能,何必给他希望呢?

可是事实证明,我低估了陈子杰。

第一学期过去了,第二学期过去了,第三学期过去了,直到大二的下学期,他依然对我乐此不疲。我曾经对着一面全身镜发了半个小时的呆,可是还是想不通,于是去问他:“你究竟喜欢我哪点?”

他看着我的眼睛:“不知道,就是觉得命中注定。”

我无可奈何地将脚一跺,转身甩开他走了。

而他那句“命中注定”,却一语成谶。

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初春,我和社团的一个男生一起去奶茶店,一边喝东西一边商量两个人共同负责的一个策划。没有想到那天碰到了陈子杰,他盯着靠得很近的我们脸色阴鹫霾:“赵嘉禾,你就是因为他才不接受我?”

我被他的眼神看得十分不爽快,加上平日里对他耍泼习惯了,我便将计就计,一把抓住同学的手,昂首看向他:“对,就是这样,我喜欢他,你可以走了!”

我看见他握成拳头的手,关节已经发白,他在微微颤抖着。那一刻我忽然有些心虚,缩了缩脖子,大概他看到了我这个小动作,于是他渐渐松开了拳头,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好,我走。”

然后他转过身,走出奶茶店。

我将一生记得他那道背影,落寞而萧条。

我立刻松开了同学的手,连忙给他道歉:“对不起,刚才我……”

同学摆摆手,我们年级的人大概都知道我和陈子杰的事,他只是微微叹息:“他对你,是真心的好。”

我知道,可是他向我讨的是爱情,不是同情也不是感动。所以我给不起。

那晚八点过,我忽然接到陈子杰的电话,电话那边背景很喧哗,我猜大概是KTV或者酒吧一类的地方,他说话也有些缥缈:“嘉嘉,你来滨江大桥一趟,行吗?”

如果换作平时,我一定果断挂掉他的电话。可是我忽然想到下午他那道背影,内心一软,居然点头同意了。

我想我和陈子杰,是该作个了断了。

等我不徐不疾地走到滨江大桥,才发现那里站了好多人,全部是陈子杰的兄弟朋友们,都是醉醺醺的样子。我一下子猜到了来龙去脉,大概是下午的事情对他太过打击,他晚上就约了一大帮人出去喝酒。

可是,世界上没有哪一种酒,可以让人真的忘记情感。越是沉醉,在清醒时,伤口越发疼痛。

他站在滨江大桥的护栏上,江风将他的外套吹得猎猎作响,他像是豁出去了一样,大声喊道:“赵嘉禾--我爱你一辈子--”

我想,站在我面前的如果是我久别重逢的恋人或者爱慕叙旧的情人,我将感动得一塌糊涂。可是他不是,他只是一个一直在骚扰我,让我被人指指点点的追求者,一个喝得烂醉的陈子杰。

那一刻我无比地痛恨他。

于是我扯出一丝冷笑:“你爱我一辈子?”

他的眼睛在夜色里亮着,他看着我:“是,一辈子。”

“鬼才相信你的一辈子!除非你从这里跳下去!”我用手指着桥下翻滚着的江水,黄色的灯光落下去,它们就像张大了口的怪物。

陈子杰沉默了。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那种在黑夜里也能够燃烧起来的眼神,炽热到无边无尽。

然后他嘴角挂起一丝笑容,在我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纵身一跃--

“不!!!!”

我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他请来为他消愁的朋友们,也被这惊人的一幕震撼到了,一窝蜂地涌上来,却只能对着黑色的河流咆哮。

有理智的人开始打求助电话,周围来往的车辆也开始停下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只有我,无力地顺着护栏,跌坐在冰冷的地上。

重点大学大二生为情自杀。这件事当时在本市很是火暴,各大报纸头条,我没有被拍到正面,只是一个跌坐在地上的侧脸。

那是我最不愿意回忆的一段日子,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对我指指点点,说着不堪入耳的话语,别人的指责无可厚非,可是一闭上眼睛我就能想起陈子杰最后的笑容,然后他跳下了江河。

我将所有能让我想到陈子杰的东西全部扔掉,英语书经济原理马克思哲学的书……都是些他故意选到和我一堂然后坐我旁边的课。还有这件大红色的毛衣,他笑嘻嘻地说嘉嘉你真好看,这件黑色的套头衫,有一次在食堂遇到他他居然穿了一件和我一样的。

然后才发现我的衣柜和桌面已经空空如也,我觉得我已经快要崩溃,哪里都是陈子杰。我在学校无人的山坡上尖叫。看到食物就想呕吐。我像疯子一样剪掉自己的头发,我几乎只能低着头走路。

然后C大迫于舆论压力,不得不将我开除学籍。其实那对我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我和陈子杰的结局,为何会变成这样?

是他操之过急,是他不知轻重,是他太不成熟。

是我仗着他如此喜欢我,便随意践踏他的心,不知分寸,不懂体贴,是我刁蛮无理,世界上曾有一个人,爱我如同生命,就算无法接受,我也应该更加温柔地相对。

如果我曾经与陈子杰坐下来,好好面对面聊聊各自的想法,或许就不会是这样凄惨。

我在家里窝了整整一个月,看动画电影,试图将自己与世隔绝。然后在一个月后的某一天,我忽然走到窗户边,刷的一声拉开窗帘,满目金光照射进来,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终于流出了陈子杰死后的第一滴眼泪。

我终于号啕大哭起来。

我知道,一千句,一万句对不起都无法挽回他的生命,那是我犯下的错,我甚至觉得就是我亲手将他从护栏上推了下去。

我杀死了一个爱我至深的男孩。

他真的做到了,爱我一生一世,因为他的一辈子,已经结束了。

可是我却从此背上枷锁,带着这有罪的身躯替他继续活下去。

我开始重新振作起来,因为只有高中文凭,所以连工作也需要父母四处托人才找到。当时陈子杰的事情已经被新的新闻覆盖,人们渐渐遗忘。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人性使然。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看我旁边的莫沿光:“说完了。”

他看着我,欲说还休。其实我当时真的很怕他只是像别的人一样说什么“你没有错,错不在你”,那些都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可是莫沿光,他只是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我。

我觉得我一定是疯了,我居然在这座我永远走不出的长桥上,爱上了一个比我小两岁的男生。

那天以后,我和莫沿光若无其事地继续相处。我偶尔从门缝中能看到他屋子里堆满的漫画书,穿脏的球衣,真像个典型的高中生,我摇摇头暗自想。

然后到了例行的每月大扫除时间,这是我和莫沿光早就商量好的了。窗户他擦,地板他拖,我就稍微擦擦装饰品就好了,为此我还专门买了一条有熊熊的围裙,超市做活动,买一赠一,所以我很不情愿地将另一条给莫沿光。

两个人系着一个款式的熊熊围裙,手上戴着橡胶手套,指着彼此滑稽的样子大笑起来。

“笑什么笑!”我瞪他,扬起手中的抹布作势要向他丢过去。

他弯着身子,突然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我。我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故意瞪圆了眼睛:“看什么看,再看我丢你啊!”

他还是不说话,却挪动了脚步,向我走来,我更加紧张,他那么高的个头,遮住了我大半的光线。

“喂喂,你要干什么!”我举起手,继续晃着手上的抹布。

然后,他低下头,吻住了我的唇。

我以一种很狼狈的姿势迎来了我的初吻。系着围裙,两手高高举起来,还有一条黑糊糊的抹布为证。

“赵嘉禾,我喜欢你。”

这一年我二十岁,不敢去奢求未来,我眼前的男孩子十八岁,他却有些无限的可能,他会去很多地方,很多不能带我去的地方。

我知道的,我统统都知道。

可是,我也真的很想要,好好地谈一次恋爱。

和莫沿光谈恋爱的第一天,下班的时候他在写字楼下等我。我隔壁女化妆师的男朋友开着宝马来接她。我看着低着头站在黑色自行车旁的莫沿光,还有他才安上的后座,忽然觉得幸福。

晚上他做作业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听歌看漫画,心情好的时候就给他做水果拼盘,他很聪明,我以前翻过他的月考试卷,一连串的红钩,我打趣道:“哟,莫大公子这是要上清华吧?”

不过他的语文分数一直不高,这大概是理工男的通病。我便笑嘻嘻地在旁边给他指点,一起吃饭时偶尔也会忽然问一句“山围故国周遭在”下一句是什么?

他会一边白我一眼一边夹一大块肉在我碗里,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回答:“潮打空城寂寞回。”

如今再想起来,那段时光却是我最最幸福的了。怪不得纳兰公子要说:“当时只道是寻常。”

莫沿光高考那两天学校组织入住在考场周围,八十平方米的房间只剩下我一个人。重新又短暂地回到一个人的生活,我突然十分不适应,想了想,终于还是摸出手机给家里人打了个电话。

“妈,我今天回来。”

我回家,妈妈自然乐得合不拢嘴。做了一桌子的好菜,一直看着我,不停地叨念:“气色变好了,好看了。”

爸爸出差在外,我看着妈妈两鬓的几丝白发,我几乎哽咽,埋着头认真吃菜,随口说了些工作上的事,说到最后,就只剩下沉默。我想过把莫沿光的事情告诉她,但还是忍住了。

“对了,”妈妈突然说道,看起来有些严肃,“过年的时候,我去了他家。”

我知道她指的是谁,陈子杰。

“什么时候你有空,也和我去一趟吧,他家里人已经不怨你了,只是心里有个坎,过不去。”

“我知道。”

我的手指摩挲着白瓷碗的边缘,年代在上面留下的一些小小的缺口,而我也就是在这一磨一磨的光阴里长大的。

陈子杰葬礼那天我去了,他的母亲尖叫着扑上来抓我,恨不得杀了我给她儿子偿命。可笑的是那天风和日丽,阳光灿烂,衬得我一袭黑衣异常刺目。

“明天我一个人去,你不用陪我。”

我勉强地笑了笑,然后认真吃起饭,妈妈的味道,一直没有变。

“妈,我其实一直想问,如果出事的人是我的话,你会怎么过?”

“怎么样?肯定会疯掉,”妈妈的眼睛盯着面前的菜,声音都变得哽咽,似乎这件事光是让她想一想她都无法承受,“好好一个女儿,养这么大……唉,前段时间你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去,你不知道我有多难受啊,女儿啊,为什么是我的女儿要来受这个罪啊!”

“妈,别说了……”

我抱住我的妈妈,啜泣起来。

第二天我买了一篮子水果去陈子杰家,我妈妈一直不放心,生怕出什么意外,我说没关系,总要过的。

他的家境不错,从当初他追我的大手笔就能看出来,可是眼前这两百多米的房子却显得空空落落的,了无生气。我站在门厅里,他的父母沉默着递过来一双一眼就能看出是男式的拖鞋,说:“子杰的,家里很久没有人打理了,你将就着穿上。”

他们没有为难我的意思,可是我心里堵得厉害。我忽然想,如果当初我答应了陈子杰和他在一起,那我这一次,应该是和他一起回家看他的父母,让他们允诺我们的未来。

“对不起。”除了这句话,我真的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不提了不提了,”她摆摆手,陈子杰的父亲摸了一包烟出去了,“你也是个苦孩子,当时我们做法不对,学校也不对。”

“过年的时候你妈来过,说起你也是一地的泪,其实这件事,我们谁都是受害者。”他妈妈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

“子杰不懂事,我们太娇惯他了。”

“没有,他是很好的。”

“这些日子我们想了很久,你的事也一直在打听,看着你好起来了,也算了却一桩心愿,倒觉得你也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了。”她妈妈将手放在我的手背上,“所以也希望你过得好。”

我对她说的话似懂非懂,只是不住地点头。

那天我和陈子杰的母亲聊了很久,走的时候她把我送到楼下,犹豫了一下,才说:“如果不嫌麻烦的话,以后常来我家坐坐吧。”

我抬起头看她,她有些不好意思:“那事之后我生了场病,后来辞职在家,一个人待着,怪难受的,看什么都难受。”

我终于忍不住,一把抱住了这位中年丧子的母亲。她有着优越的生活条件,可是如今她的双鬓比我母亲还要白,她的眼神比我母亲还要疲惫与无助,我是愧疚的,我剥夺了她唯一的希望,可是如今她却说希望我过得好,一瞬间我的泪水决堤,含着复杂的心情喊了一声:“妈妈!”

从那一刻起我知道,那些曾经黑暗的过去终于等到了光亮的以后。

我买了饺子皮和馅回去,莫沿光很奇怪:“怎么又想吃饺子了?”

“废话那么多,要不要一起来做?”我挑起眉毛问他。

捏饺子皮的时候我很用力,顺便装作无意地问他:“考得怎么样?”

“相信我啦!”他冲我挤挤眼睛。

“准备报哪里?”

“北京吧,”他想了想,“毕竟是咱首都不是?”

“嗯,挺好的。”我有点心不在焉地回答他。

然后莫沿光沉默了一下,再小心翼翼地开口:“你,跟我一起走吗?”

他侧着头认真地看着我,我故意没有回过头,只是摇了摇头:“不了。”

“那好,那我就读C大。”他装作无所谓地笑笑,可是嘴角扯得有些尴尬。

“不用了,”我叹了口气,终于转过身好好地看着他,这就是我唯一喜欢过的男孩子,他是如此迷人,“莫沿光,我们分手吧。”

世界在一瞬间归于寂静。

“为什么?”

“记得你给我说过你的梦想吗?你想去环游世界,要先去非洲,然后欧洲,然后美洲……可是那些地方,我不能陪你去。”

“就因为这样?那我哪里也不去好了!”他有些愤怒地吼道。

“不要这样,你懂我的意思的,或许我们,”我顿了顿,咬下嘴唇,“不适合。”

他不可思议地看了我很久很久,然后终于惨淡地一笑:“嘉禾,你总是说我像个小孩子一样,所以这一次我不会再无理取闹,逼迫你,如果这是你的决定,那么我同意。

”可是嘉禾,你知道吗,我是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你。即使让我想一想以后都不能再见到你,我都会难过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一直以为,我可以带你走出过去的……

“原来我做不到。”

说完,他转身径直离开,将自己反锁在屋子里。

我停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地方,站了很久很久。

周末的时候我陪陈阿姨去商场买衣服,店员说:“您真有福气,女儿这么大了,还陪你逛街。”

我和陈阿姨都没有解释,她还乐呵呵地说:“是啊,女儿好啊。”

晚上我一个人沿着滨江路走路回家,经过那座五光十色的大桥,我停下脚步,没有上去。我遥遥地望着它,那么近那么远,那些我青春里的爱恨情仇,就这样被刻在了它的记忆里。

它会记得吗,有个男孩子在这里歇斯底里地大声喊着,赵嘉禾,我爱你一辈子。

它会记得吗,有个男孩子在这里用力抱紧了我。

第一个男孩子,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以这样决绝的方式抛弃了我。第二个男孩子,他也将起航去远方,这一次,却是我抛弃了他。

因为我渐渐明白,在这长长的一生中,有着比爱情还要重要的羁绊。我们必须为自己的曾经负责。

涸辙之鱼,相濡以沫,何不如相忘于江湖。

莫沿光,对不起,请原谅我的无法陪伴。

你会遇到另一个女孩,她和你一样天真无邪,年轻放肆,你所祈求的未来,她会陪你去,然后你会在日日夜夜里,渐渐忘记我。

就请让我变成回忆,退出你的往后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