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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古的鼠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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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物学家说,小小的鼠兔与青藏高原的隆起有关,还与高原人未来的经济发展大有联系。这话题似乎很大,但这个小小的动物却在我的人生经历中,占据着重要地位。

当我年轻的时候,刚踏入高原生物研究所的大门,便被分配去参加“鼠兔生物学研究课题组”工作。春节刚过,就随组前往天峻县快尔玛乡,投身到“鼠兔数量与危害程度关系”的研究之中。当时我还有些情绪,认为刚刚离开寒冷的果洛草原,进入省城中国科学院,该好好学习科学知识了,岂料又堕入到另一种山地草原。可是不久,我再次被那里灰色的山和碧绿的水给深深地迷住了,并且一迷就是好多年。当然,主要还是我们的研究对象,那小小的鼠兔了。

鼠兔,鼠兔,顾名思义就是它的形象,既像老鼠又像兔子。天峻县快尔玛乡地E所有的草原,似乎都有这种小动物。在一些山坡,鼠兔的数量惊人,它们所掘的洞穴,已经将美丽的草原破坏得千疮百孔。有的地方草皮板结成厚厚的橡皮带,有的地方已经寸草不生,成为黑土滩,严重影响了牧区的经济发展。因此,我们的到来受到当地政府和群众的欢迎。

我们的课题组阵容实力不小。10个科技人员中有5位研究生4位本科生,他们个个都是我的老师。我们借宿在乡政府宽裕的几间土房里,睡的是帆布行军床,点的是蜡烛。先前我们吃食堂,后来自己轮流做饭,人人都是好“加玛”(炊事员)。另外在院外自己动手新建了两间小土房,用作饲养鼠房和实验室。

快尔玛乡坐落在高高的天峻山下。离乡政府大院不远,便是入注青海湖的第一条大河布哈河。动物生态研究、野外工作离不开试验样地。我们就在快尔玛乡周围,从河滩地开始直到大山脚下,分别选出一级阶地、二级阶地、山麓缓坡及丘陵作为取样地。从四种类型的生境中,随机选择样方地各10块,共40块;每块样地1公顷,又在其中划分为100个小方块,绘图标号,进行比较。繁重的调查开始了。我们顶着烈日,冒着风雪,查找鼠洞。用小铁锨分头堵鼠洞,堵一个洞,就在图上按位置画圈标上序号。通过堵洞盗洞法,掌握鼠兔的数量,还经过剪指标志法,了解鼠兔的活动范围。研究生皮南林还要标记样方内各种植物的种类和数量,采集植物、土壤标本,观察测量植物的生长期与重量、产草量等等。

皮南林在我们中间年纪最大,所以大家都喊他老皮。他是江西人,从黑龙江农林大学毕业后又从师苏联专家学习动物皮毛学研究。他对动物皮毛非常内行,只要把皮子搭在胳膊上,用手摸摸,吹口气,便能说出动物的种类、皮毛特征和等级,甚至能说出是在哪个季节猎取的。后来为支援西北建设来到青海,曾经在畜牧学院任教,1962年调至中科院西北高原生物研究所工作,是高生所的元老。

老皮高高的个头,面部结构都有点粗格愣愣,但性格却十分温和,说话总是低着个头,慢吞吞的有板有限。老皮能吃苦耐劳,工作专心细腻,待人诚恳,尤其对我关怀备至,见什么说什么,问什么答什么。动物、植物、生态学样样都懂,是我的生物学启蒙老师。只是有个说不上好不好的习惯,天天爱喝两盅白酒,大概是在东北、内蒙跟俄罗斯人学的毛病。年纪大了,还是独身,晚上睡不着时,偷偷从床底下将藏在毡靴里的酒瓶取出来,独自抿上几口,尔后发出呼呼的酣睡声。我俩经常出去观察鼠兔的活动,采集动植物标本。几年间,他教我认识了许多牧草和鸟类以及制作动植物标本的技术。

我们研究的对象高原鼠兔,属兔形目,鼠兔科。世界陆生哺乳动物中鼠兔科是全世界特有的三大科之一。目前,已知全世界共有21种,亚洲就占了16种。另外,自1956年以来,又有3个新的种族(还未定为新亚种)出现。其中,喜马拉雅鼠兔、高原鼠兔、间颅鼠兔、灰颈鼠兔、藏鼠兔、大耳鼠兔、灰鼠兔、格氏鼠兔、拉达克鼠兔等7个种类便生存在青藏高原。另外,红鼠兔、草原鼠兔、阿富汗鼠兔、达乌尔鼠兔、高山鼠兔、北鼠兔、蒙古鼠兔分布在中亚、北美及哈萨克斯坦、蒙古国等地。其中,分布广、数量多的就是高原鼠兔。因为它的嘴唇与其他鼠兔不同,好像涂上了浓浓的黑黑的唇膏,原来曾被称为黑唇鼠兔。通过地层化石的发现,我们知道,在全新世时期,由于高原的强烈隆起,气候日益干燥寒冷,森林退缩,森林草原景观消失,代之而出的是草原和草甸,随之动物分布也有了相应的变动。大量的三趾马消失了。高原鼠兔和喜马拉雅旱獭、藏羚羊、大熊猫一样,成为高原冰缘条件下发展形成的土著种类,是冰期退缩时保存下来的现代高原种。因为它是青藏高原隆起的“见证人”,因此取名为高原鼠兔。所以,我们说高原鼠兔是远古的动物。

高原鼠兔最早于1857年被科学家Hodgson,以产之南部的标本定名(Ochotnta curzoniae)。它还有别名叫鸣声鼠,因为它喜欢迎着太阳,站起身来嘘嘘嘘地鸣叫。天峻藏族称“抓”,黄南又叫做“阿乌那”。这种小家伙,夏辛毛色呈暗沙黄色或棕黄色,冬季转浅;毛长而蓬松,鼻端黑,腹部的毛色污白或纯白。平均身长不足20厘米,平均体重才有150余克。小家伙的头圆、耳大,那对圆鼓鼓的贼眼,油光闪亮。它常常弓背昂首向天,似乎倾听天籁之声,又仿佛在思考等待着未来的命运?我经常悄悄地观察它们,从残雪覆盖的洞口悄悄地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左看看右瞧瞧,觉得平安无事,然后突然蹿出洞来,坐在附近的草丛,擦脸理须,打扮梳洗好了,欢快地呜叫几嗓子,呼唤出来许多同伴,追逐、嬉戏、吃草,十分有趣。

高原鼠兔广泛栖息于海拔3200米~5200米的高寒荒漠、高寒草原和高寒草甸一带。主要在白天活动,但不冬眠。它有发达的门齿和盲肠,从早晨出窝,就开始吃草,活动高潮在上午和傍晚。我帮助老皮通过样地观察和室内饲养,了解到鼠兔喜欢取食禾本科、莎草科和豆科植物。尤其爱吃早熟禾、针茅、披碱草、扁穗冰草、苔草、小嵩草、萎陵菜、多枝黄芪、狗娃花等40多种植物,这些也都是牲畜爱吃的好牧草。鼠兔不吃的植物有莫氏苔、藏兰石草、矮嵩草、马蔺、唐古特翠雀、麻黄、忍冬、鳞叶龙丹等。通过对1148个鼠兔胃的解剖检查,发现胃内有绿色、黄褐色、米黄色和白色四种食糜,分别是嚼碎的新鲜茎叶、植物枯黄的叶茎、禾本科植物的种子及有些植物的根芽。经测量,鼠兔的食量非常大。一只成年鼠,平均每天采食鲜草77.3克,相当于它自己体重的一半多。而一头375公斤的空怀母牛,每天消耗牧草18公斤,只占体重的4.8%。就是说在自然界56只高原鼠兔对草原的危害,相当于一只藏绵羊的日食量。老皮在论文《高原鼠兔的食性及食量研究》中指出,快尔玛地区50平方公里的草场上,全区每平方公里平均以有鼠兔7380只计,则被鼠兔耗减的牧草总量达350万5千5百多公斤,这些牧草可以供2401只藏绵羊舒适地吃上一

年。即使在我们的样方中,用数量统计法测算出,高原鼠兔在快尔玛地区的山前缓坡,最高分布密度每公顷竟有200多只。每天在1公顷草原中有三四只羊应该得到的食物却让鼠兔吃去了,这是多么大的损失啊!每平方公里有258160个洞穴,一半有鼠居住,多一半废弃,造成长年不长草;另外,鼠兔活动地带,往往杂草丛生。由此可见鼠兔对牧业的发展影响有多大。

这种科学研究工作是十分单调枯燥的。每天要把各种鲜草采集来,喂饲养在笼中的鼠兔吃,每只试验鼠兔所食的鲜草,都要用天平称量,第二天还要将剩余的残食取出再称量,并要减除鲜草变干草的水分蒸发量,同时必须分拣鼠兔所吃的植物种类和部位。如此细腻的工作,要连续进行四五个月。并且还要在炎热的天气下解剖成千上万只鼠兔,称量登记,剖检胃内食糜,将繁殖受孕怀胎等情况一一记录。尤其是编号煮取头骨,剔去腐肉脑髓,用游标卡尺测量小小头骨的颅长、眼眶宽、牙齿等10几个上万只鼠兔的数据。那工作的细腻、费时、烦琐,真让一般人受不了!有时还必须画图,还要进行细致的数学计算。这一切,对我这个刚参加科学研究的后来者而言,真是不可思议,也厌烦无比,可是老皮他们都是在很有兴趣地认真去做。

鼠兔对草原的破坏,还在于它们赖以生存的洞穴。鼠兔有较高的挖掘洞道的水平,这是它们的本能。鼠兔的洞系,包括复杂洞和简单洞两种。简单洞系就是临时避难的洞穴,洞道短而浅,在外面活动时,发现有鹰、狐、艾虎突然袭击,或者遇到暴风雨,就立即逃入临时洞道躲避。这种洞道长20多厘米,有的仅仅只能藏身而已。这种洞常常在夏季使用。复杂洞最长的可达20多米,我们要挖掘观察这样的洞,就会十分费力。因为,洞道一般在草皮下面30~60厘米之间,洞道内分支很多,互相沟通联网。有的洞分上下两三层,有的是盲道,有的是支线通道,一般有五六个洞口,洞口只有10厘米大小,只能一个一个地进出,这一切都是为了自身的安全。鼠兔比较讲卫生,盲道中常有小凹坑,是它们大小便的厕所。粪便是一个个的小圆球,颜色随季节而变化,有些鼠兔的粪便外皮赤红,还是藏医药中的药材,叫五灵脂。往往在洞道最深处,有一个主巢,那是它们越过漫长的冬天和进行繁殖育幼的场所,巢内铺垫着柔软的细草和牛羊毛。当天热瘟疫流行的时候,老年鼠兔还会采集有驱毒效果的药材像艾菊、龙丹、茵陈蒿、黄芪等,叼入洞中以防疾病与寄生虫。

高原鼠兔这种小动物,虽然体形小巧,可是它们生儿育女的能力非常强。我们通常利用鼠兔出洞前有探视环境的特性,在洞口安放小型鼠夹来捕鼠,然后进行测量和解剖。经过一年周期的研究,发现高原鼠兔在青海大部分地区每年繁殖一次,可在黄南州同仁和泽库草原上,一年中可繁殖2次,甚至出现当年鼠又进入繁殖的现象。在天峻繁殖盛期从4月到7月间,而同仁、泽库却从3月开始,一直延长至9月结束。两个地区每个怀胎产仔数是1―8个,平均4.6个。经多年调查,可以明显看出,如果当年开春时期雌性数量大,这年鼠兔的种群数量必定会增长。

在快尔玛地区我们经过几年的调查,通过对各种类型样方的统计,鼠兔的洞道、土丘、废弃洞口、粪便坑、洞道塌陷形成的裂隙、啃食面等所造成的危害,一般情况下是4%―11%,这一科学数据可以代表天峻县及相类似地区的危害程度。随着鼠兔种群数量的增长,鼠害对草原的危害也直线上升。

高原鼠兔平常过着群居生活。它们春夏秋冬都在活动,除了吃草,还喜欢奔跑、追逐、嬉戏和打闹,因此,在草地上形成了明显的跑道。这一切,对它们而言只是日常自由的平静生活,可也正是由于它们贪婪的大肚皮以及上下纵横的洞道、无休止地搬迁修路和惊人的繁殖能力,使当地牧民们渐渐失去了大量的丰美牧场。草原逐渐沙化,草皮日益板结。寸草不生的片片黑土滩,无限蔓延,牛羊个体越来越小。为了人的生活需要,草场载畜量过重,千疮百孔的草原,日夜痛哭……

起先,根据科学为生产服务的指示,我们进行化学毒杀灭鼠试验。提出冬春季节使用剧毒磷化锌、甘氟、氟乙酰胺拌青稞毒饵投洞口灭鼠的防治方法。后来还使用过低毒的敌鼠、敌鼠好等化学毒物以及鼠豆病毒等方法,试验灭杀鼠兔。

在寒冷的冬天,我们奔赴各个鼠害严重的地区,配合地方农牧干部,身先士卒指导牧民投毒饵,做样方,测算毒杀结果,毒杀效果往往在97%以上。然而,百分数不等于实际效果,当时灭杀效果很好的地方,过了两三年后,鼠兔仍然活泼可爱地自由玩耍,但鼠兔的天敌鹰、鹫、狐狸、艾虎、香鼬、狼少了,不见了,这是二次中毒的结果。没有对抗能力的小小鼠兔,再也用不着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同时,却出现了严重的残毒问题。有些牛羊马误吃了剩余的毒饵,有的青稞毒饵又长出了茎叶,部分残毒通过牧单被牛羊吸收,残存于牲畜的脂肪肌肉内。由于常年使用化学毒杀,鼠兔对毒物产生了抗药性,而它们的繁殖能力和怀胎产仔率却提高了。

如此局面,让人不得不进行冷静的思考。为什么这小小的鼠兔,竟有这样顽强的生命力。在青藏高原生存了几百万年的小小鼠兔,是否与这种自然环境有密不可分的相关共存性?人为地消灭一个物种,是否会产生新的生态不平衡性?原本和谐共处的土壤、牧草、食草动物和食肉动物之间的生态链,却因为我们连年使用化学毒剂进行灭鼠,不仅花费了许多国家资金,同时也留下了残毒隐患。更可怕的是,失去了自然控制鼠类的众多食肉动物。

人们不仅要问?一方面日益猖撅的鼠兔危害,致使草原退化,严重影响着畜牧经济的稳定发展;一方面人为地大量杀灭高原遗存物种鼠兔,会给脆弱的高原生态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呢?生物学家与经济学家都在为社会为地球负责的情况下,作着各自的努力。

现在我们知道,数量众多的鼠兔和其他齿类动物,是它们所在自然环境内动物食物链中最重要的一环。有机土壤在阳光和水分条件下生长出牧草,牧草又饲养了齿类、食草类动物(包括牛羊马家畜),它们再成为食肉类动物的食品,食肉类的粪便、尸体等又成为初级生产牧草必须的有机成分。如此循环,缺一不可。由此,尽管人们想出了化学的、生物的、物理的多种方法,来消灭其中的一个环节,可是这种做法本身不科学。其实,我们应该在掌握鼠兔数量变动规律及诱发数量增长外界条件的情况下,采取回复生态平衡,减弱诱发条件等遵循自然规律的办法,才是长治久安的科学之路。生物学家都清楚,在青藏高原辽阔的草原上,人为地彻底消灭一个从远古进化而来的数量众多的优势物种,那是不可能的。

当我离开科研岗位后,听说老皮在结束鼠兔专题研究工作后,又一头扎到海北高寒草甸生态系统定位站,从事藏系绵羊种群能量流与青海藏系绵羊血液气体分析及血红蛋白、血浆蛋白的研究。从他的科研成果中,人们了解到远古的鼠兔为什么有那么强的生命力,同时,还知道了千百年来,以主要取食高原牛羊肉及乳品的少数民族,为何基本不吃水果蔬菜,却照样生活得很好,并且创造出了灿烂的文化。那是因为取食高原牧草的牛羊的肌肉、乳品和血液里,含有其他地方民族所食用瓜果蔬菜中所含有的各类有机物营养物质及微量元素。所以说造物主创立了雄伟浩瀚的青藏高原,也成就了适宜此处生存的人种和物种。因此,我大声地呼唤:让高原上的一切顺其自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