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白雁归唳秋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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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建英以秋天般成熟的眼光，领悟并审视文学与人生。在《秋潮》一文中，生命之秋与自然之秋错杂地叠印在一起，有“闪烁不定的希望，以及萦绕不绝的甜蜜”，也“带着一缕灰色的悲哀”。在敏锐的才人心中，还有细微的他人不易觉知的美感。“唔，远方仿佛有一束弦，正弹着柔美的细音，而朝日的火球上，刻下了疏林的剪影。”伤感惆怅像薄雾般淡淡地笼罩在文章里，然而雾幕中却透着绝美的亮色，犹如香山的红叶，在成熟与即将飘落中显示它的浓艳。瀑布般飞泻的萧萧落叶，“决断，刚烈，从苟且的生，飞向磅礴的死”，铮铮而语，掷地有声，岂是出于一个柔弱女性之口？然而，当“月辉流溢，夜光清蒙”，则“月像梨花柔红，星像雏菊黝青”，却又是纯女性的柔美。何以悲喜如此交融，刚柔这般杂糅？这难道不是人生的显示，或在“生命经历了数次蚕蜕之后”升华了的审美取向和精神境界？“天凉好个秋”，只有在阅尽人间万物，经历了盛夏热暑之后，苍天才会赐给你欢悦的启悟。

《秋潮》作为序曲之后，一篇篇饱含秋味秋色的文章便联袂而来，它或者柔美曼妙，或者肃穆沉静，无一不带着秋天成熟的印迹。《菩提本是树》，是在病床上感知着生命的珍贵与神圣；《早春的沉思》是秋天重温秋日的梦，对妙龄青春的一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感伤而又瑰丽的回忆；《遥远的感觉》，是对青春的眷恋，以及对已远去的青年时代战地感觉的追念；《月蚀小记》，以月蚀喻人生，情感中沁透着凝重的苍凉，还有对蚀后新美的欣悦；《信物》《走回过去的故事》，亦是重新品味青年时代朝鲜战场上生死历程与青春的颤栗……

《我们的憩园》，是作者“肃杀的心野上”，回忆战争坠落的一片沉重的秋叶。战争与美对立，但战场上却邂逅了一处清隽奇秀的园林，自然与人性在战争的魔景中呈现着圣洁的美。人对美强烈的追求，并没有因战争而削减，而变得更为热切而沉郁。小号手吹奏的那“生与死相峙相契的旋律”，在“很轻盈很优美地向下飘落”的黑色炸弹之后，“便静静地卧在那个山谷里了，除了那印在我心上的小号的颤音，他什么也没留下。”作者正是以如此凄美的语言，抒发自己对牺牲战友深长的忆念，以及经历战争生死劫难之后的生命感悟。

此集文章，多的是对战火中青春的回味，以及记述古战场的遗迹旧声。作为一个军旅作家，常常取材于战争，而作为战争主体的人，正是作家所展示和探究的对象。作者一再细微而悲壮地展示遥远的过去，表明了作家丰富的心灵内涵与沉郁的情感负荷。它们清楚地表明，作者执著认真对待人生，以人的自觉精神，宗教式地祭奠青春美神，并从精神升华中吸取馨香。人至中老年，为文常常从绚烂趋向平淡。难能可贵的是，郭建英依然文思如潮，奇峰迭起，语言瑰丽，情感深挚，且不时根据行文需要，娴熟地运用了通感、印象派、意识流等多种现作手法，使行文斑斓多姿，灵动鲜活，具有很强的张力。尤其是其中孕含的慷慨悲凉之气，力透纸背，刀刻于心。作者自然地敞开了自我的心灵，重新感受和审视战争的悲剧，不是简单地回顾和展露，而是凸显个中的人性内涵，附丽辉煌崇高的悲剧之美。当年作者曾趋步杨朔散文的颂歌模式，中年之后，却进行了顽强的突围，在封裹的坚冰中崩裂而出，从而实现了质的升华，形成了自身苍凉凝重与绚烂多姿的美学风格，熔铸了夕阳般殷红瑰丽的艺术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