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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安阿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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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为来到最普通没有名字的地方,看到作为最广大背景的最细微的荒芜与活力,藏匿在真实的无尽空洞里,有永恒的意味。可是不能一直自欺,安阿伯有名字,而且是个有点特别的美国小镇。

有一阵经常去Borders书店二楼的咖啡厅,叫“西雅图最好的咖啡”,大概跟书店绑定,之前在加州也看到。生意不太好,总能占到窗口座位。冷空气从窗玻璃透过来,侵到胳膊上、肩膀上,待一会儿就凉透了。累了看楼下行人,很少结伴的,都是在风雪里独行,仿佛个个怀揣心事,而人生在静默的悲哀里有点尊严。有一次隔壁桌坐了一位年轻妈妈,陡峭的鼻子上架着无框眼镜儿,缩着脖子,盯着电脑屏幕看,低头在又厚又旧的活页本上写。她的孩子就在桌边的婴儿车里,睡醒了,吮着安慰奶嘴儿,睁大眼睛不知在看什么,一声也不哭。真是美好。

总想起在伦敦牛津街的Borders听唱片的事。大耳麦扣住,随便什么碟什么歌儿都是好的,正是要那偶遇。真想随歌摇摆,宣示自由自在。玻璃窗外的街景,轻飘飘像要卷起来。自我感动达到一个强度,几乎可以乱真;回头想起才明白,那无处突围的热情是真的。另一回在Paperchase文具店流连,样样都好看,又买不起,卖彩色圆珠笔的地方有个试写的白本子,划了几道,恶作剧似的,写上自己的电话号码,Call me!(打给我!) 叫同来的朋友看,压住声音狂笑。年轻,爱演,仿佛这样才算融入大都市——就是这兴致让人怀念。

这书店里也有Paperchase,就连着咖啡店。倒是买得起,可是已经不怎么用纸质本,也不像从前爱送人小礼物。总算买了一瓶脚霜,住的地方暖气实在太热,干燥得脚跟都裂了。熟黄色瓶子上画一只小鸟,许多枝叶,十分好看。以前没留意他们还卖这个,就猜想是生意下滑,环顾四周,真没有第二个客人。3个月之后Borders正式破产,我才知道安阿伯是它的发源地,反复查证几次,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我真是不了解这个地方。

超级碗周末赶上Justin生日,实在不知送什么好,想起在Borders看到过英文版《杜甫诗集》,就去买了一本。在伦敦买过一本二手英文唐诗,非常吃力地猜原文,猜到就特别乐,乐完再看英文版,真失望,韵味尽失。Justin尽职尽责问我这个诗人是谁,我想半天只能说,像莎士比亚一样重要。想到自己并没读过莎士比亚的诗,没资格愤恨Justin不懂杜工部之沉郁。

Borders那条路走下去,不远就有一家二手书店。一块钱一本的甩卖书摆在门口纸箱里,纸箱坐在小木凳上,倚着打开的木格子玻璃门,门上张着常年回收旧书的招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像自己根本没去过的日本。店主不在,小柜台后面空着。下几步台阶,转进去才知道容量很大,住宅楼,墙柱打不开,九曲十回,颤巍巍摞到顶,过道又特别窄,胖一点就要把书蹭下来─比公共图书馆更有压迫感,书山无路。找到文学那一排,还是认不出几个作者名字,就彻底放弃了。绕过来看见一本中国画册,翻开一张水墨山水,愕然惊叹,怎么这样好!底下小字拼音我看懂了,董其昌。我知道这个名字,也只是知道这个名字。这一次真的羞愧,我渴望知道更多。走出来,外面阳光刺眼,我想象如果是陈丹青,刚才也许就是几要落泪的时刻。用这小聪明逗自己,心底还是停住一片惆怅。

Borders斜对面有一家服装店,很大,半仓储式,路过就进去看一眼,东扯扯西看看,沾一沾本地生活的气息。赶上打折,买了一双长袜,拎着小纸袋推门出来,觉得十分充实!兴致来了,又去旁边Parena Bread买山核桃甜面包,外带咖啡,捧回家去,坐在沙发上慢慢吃。有时候专为这甜面包来,比书店二楼吵闹,可是也有吵闹的好。旁边桌坐4个学生讨论小组作业,高声争辩,到激烈处竟然拍桌子。瞄他们,绑宽发带的黑人女生胸真大,那个金发女孩怎么说话那么快,迫切得令人心烦—生命力汹汹地辐射过来,好像炉边烤火,一会儿他们散了,简直失落,觉得那空桌都是温热的。也许是春天来了,也许是就要走了,刻意遗憾,竟然生出要在这里开展生活的心情,想起自己几乎一个本地人都不认识。

有一次去机场,出租车司机爱讲话,说热爱东方哲学,一本《道德经》看了20年;又说相信意愿的力量,乐观的意愿会改变能量场、回收正面结果……这人四十几岁,潦倒相,灰白的长脸,土色卷发像是几天没洗了,门牙也掉了半颗。临下车付费,一百块找零,拿出巨型计算器念念有词。说话间颇有神采,两只灰眼睛闪闪发光。不知道他是不是经常这样自信又快乐。他跟女儿一起生活,我没好问孩子妈去哪了,只担心他做饭难吃,家务糊涂,又想女孩子立事太早,习惯了照顾人,一辈子辛苦。果然—我女儿聪明得惊人,成绩非常好,基本都是A,17岁,明年就上大学,她没问题,她在争取奖学金,她肯定要读大学的,我女儿,你知道我真的以她为傲,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且非常努力!我像是走进了他们的厨房,看见父女俩在惨白的灯下吃饭,女孩子先吃完,洗了自己的碗,默默回房间去了。不能控制要模拟那少女的要强的心,也许厌恶她父亲,也许同情,应该都有—在那个年龄那个处境,怎么可能平心静气看出他的可爱。

有一天特别暖和,下午在家,想起可以去邮局寄电费支票,立刻就穿衣出门了。骑自行车放长坡,春风吹着头发,十分陶醉,仿佛就是在这小镇上长大的,随时要给熟人拦住。就想起那出租司机的女儿,想象她离家多年,终于回来,过无声无息的生活,也许带着两个孩子?

4月初繁旭来了几天,算是送我。礼拜六早起开窗,闻到一股大麻的甜味,比平常的浓重。楼下两位偶尔抽一点,周末开Party,十分安静,只有一段频密的开门声,也不寒暄,啪地又关上,像地下组织的默契。那甜味从暖风道喷出来,我想象他们瘫在沙发上,飘飘欲仙;自己在楼上这么清醒,像一块顽固的秤砣,把云彩都压破了。

中午出去吃饭,到处都是大麻味。快到法学院,路上人就多起来,到小广场,聚了有几千人,密麻麻站满了,挤都挤不进。许多人奇装异服,就只是那样奇装异服地站着;许多人东张西望,眼睛锃亮,有点过度动员的兴奋,又没有目标;也有的铺了毯子,在有阳光的地方坐下,吸大麻。好容易找到发放手册的角落,拿了一本。这活动叫Hash Bash,嬉皮聚会,要求大麻合法。60年代末,一个诗人因持有大麻被判10年,引起广泛抗议,终于1972年3月,密歇根州法院宣布,用以判处该诗人的法律违宪。于是密歇根州大麻合法—直至4月新法实施;在自由时光的最后一个周末,有了Hash Bash狂欢,一直持续下来。

又说安阿伯这地方,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是左翼重镇,今天至少仍然是对大麻管制最宽松的地方—警察抓到,罚点钱就算了。繁旭又说,密歇根大学的中国研究中心,当年是全美核心,现在许多声名赫赫的专家,都是彼时此地的精英毕业生。我猜想他们八成得是毛粉,后来幻灭了么,彻底么,现在以什么立场来研究中国呢─这想法一闪而过,就有点厌烦自己。到底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不能期待。又暗暗失落,以为来到最普通没有名字的地方,看到作为最广大背景的最细微的荒芜与活力,藏匿在真实的无尽空洞里,有永恒的意味。可是不能一直自欺,安阿伯有名字,而且是个有点特别的美国小镇。不过也许只要愿意听,每个小镇都有故事,谁也不会成为自己的背景。

人群中心响起重金属的音乐声,远远望见一个临时舞台。我们鼓起勇气,挤进去,假装成为欢庆的一部分。快到舞台对面,又给挤出来,最远端有几棵灌木,周围空着,六七个哥特妆的姑娘小伙儿,蹲成一圈儿吸大麻,女生穿着低腰裤子,短棉袄,白花花露出一截腰。70年代,什么样呢。歌声停了,蓝天悠悠合拢,人类的无所适从的心,着。还没有散去的意思,我们空站了一会儿,决定去吃饭。路上还是花花绿绿许多人,也有赶过去的,也有散出来的。这小镇也像抽了大麻,化了浓妆,忽然大声打了一个招呼,吓人一跳又亲切起来,原来她也是一样的不甘寂寞!

那天逛了一下午,真的有点告别的心情。在偏远的不知道哪里,遇见一间巧克力店,小小红砖门脸,深褐色木门,里面点了两盏灯,照着两只玻璃柜,稀稀落落几堆散装巧克力。店员没打招呼,在阴影里没有表情。木地板咯吱咯吱响,我们推门出来,怀疑店主是个巫婆,就大乐起来。仿佛这个地方有无可穷尽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