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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写作这件事而言,眼睛和手相比,眼睛更重要。当然还有比眼睛重要的,那是心灵。但这不是本篇想说的意思。
少年人对作文的看法,约有几个误区。误区之一,认为好文章的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美文。“美文”是现在的说法,过去叫“辞章绚烂”。
为什么呢?这都是新文化运动没来得及彻底打倒的、腐朽的传统文化中的糟粕给闹的,它们遗毒深远,譬如“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与长天一色”。
且不说这样的句子写得好不好,对现在的中学生来说,这一类不知所云的话提供了一个错误的范本。
错误一:文章完全可以由词汇构造。抹杀了客观世界的实在性。
错误二:文章是闭着眼睛憋出来的,可以不通情、不达理。所谓“闭着眼睛”是在脑海里抓过一个词安到另一个词上,不合适,再换一个词。直至“合适”,譬如孤鹜、落霞、长天、秋水。而后拈髯微笑,志满意得。
古人号召学子多读书,用意未必是求知(中国的旧书中真知原本就不多),而在求词。所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即言投机取巧进而盗求功名之路径。这一种学习以及写作方法,用现在的话说叫“克隆”,乃造假。描着经典的样子造一个次经典的玩意儿,后来者再描着次经典的东西造一个次次经典的玩意儿,直到NN,和温州人仿意大利皮鞋差不多。
西方的传统是倡导写作向生活学习,重观察、重创造。向经典学习的时候,也是学习作家观察的方法和创造的方法。
中西方对待经典的态度和文字有关。西方表意。荷马的、歌德的、博尔赫斯的文字再好,也只是一些声音,声音再现的是人的思想而非图画。而汉字则有让人膜拜的倾向。人们也许不膜拜“chang tian gu wu”,但迷恋“长天孤鹜”愈腐朽愈留恋。这一种所谓经典导致钻牛角尖、互相抄袭和自恋。这也就是“五四”运动所疾呼打倒的妨碍社会进步的文学上的绊脚石。
这里录一段西方作家的作品:
在监狱后面,给烟熏黑的打铁店露了露头,再往后是那个安适的绿色墓园,周围砌着一道圆石子墙。墙里面,白十字架和白墓碑快活地向外张望,它们掩藏在苍翠的樱桃树中间,远看像是些白斑点。叶果鲁希卡想起来每逢樱桃树开花,那些白斑点就同花朵混在一起,化成了片白色的海洋。等到樱桃熟透,白墓碑和白十字架上就点缀了许多紫红的小点,像血一样。
――《草原》(契诃夫著,汝龙译)
也是写景,是用眼睛看到的诗意的场景。它有动感――打铁店露了露头,这是叶果鲁希卡在行进的马车上看到的。这是一片小景物,写墓园的十字架,墓碑和樱桃树之间的关系,契诃夫写出了它们在几个季节中的变化。樱桃树开花时,白墓碑与花色化为一体。平日,十字架和墓碑只是绿叶缝隙的斑点。而樱桃熟时,白十字架有如点染血色。
这里的描写呼之欲出,和词没有什么关系。换句话,不是词在这里造成什么奇迹。奇迹是契诃夫不知多少次默默地观察、体味于心,然后形成的诗一般的文字。
再来看“落霞与孤鹜齐飞”它说的是什么?是说气象动物学吗?不知道。这是什么季节、什么地域,什么时间?不知道。孤鹜为什么与落霞齐飞?它傻了吗?不知道。所谓诗眼,在于“孤”与“落”二字看上去般配,一样的僻。而“齐飞”也不过为下一句的“一色”配对子。没什么奥妙,它不过是比市井中的俚俗狗屁稍微多一些骈仗气的狗屁而已。和人生,和命运,和活生生的大自然毫无关联。中国文人轻视亲历,只拜书斋为师,喜欢这样的东西也就不奇怪了。当然,王勃当年写下这样的句子,可能只为了游戏。而那些专门贻害青年的选家把它当真了,拿着鸡毛当手机。
观察是写作的根本之一,一个人的文章独特,原因之一在他具有观察的经验。让世界与内心悠悠相会,而后才有文字。这是正确的路径,也是诚实的姿态。
选自《布老虎青春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