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归 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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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白芍是在送秦艽去机场时，接到姥姥病重的电话的。
秦艽走了，去了那个向往已久的浪漫国度――法国。
从秦艽开始办签证，到那架银色的飞机消失在天的尽头，白芍埋在心里很久很久的一句话，始终没有问出口。
你，会回来吗?
归与不归，是勉强不来的。感情也是。
2
姥姥还是去了。
姥姥握住白芍的手，紧紧的，―字一字地说：白芍，你一定要坚强。白芍，你跟秦爷爷走。
姥姥指尖的温度一点一点冷却下来，白芍终于崩溃。她像一头愤怒的小兽，扑向面前的男人，使劲摇晃他，他被摇得眼泪飞溅。他是姥姥用尽一生的力气，都舍不得将他遗忘的男人。
白芍自懂事起，就跟着姥姥呆在药园里，姥姥侍弄药苗，白芍在田间追蝴蝶采野花。
姥姥只种一种药材――当归。花开时节，白芍午睡醒来，常常不见了姥姥。小小的白芍揉着睡眼，顶着蓬松的发辫，走向药园去。老远，白芍就闻到那股特异的花香味道。姥姥抱着膝，坐在田埂旁，眼神便陷入久远的过去。
秋末的时候，姥姥带白芍去药园挖当归，姥姥在前面刨，她抱着往竹篓里塞。
到了冬天，姥姥把药材拿到很远的集市上去卖。那时，白芍乖乖地坐在家门口，等姥姥回来。白芍等得肚子咕咕叫的时候，姥姥捏着两串糖葫芦出现在村口。有时，姥姥也带白芍去，那是一个很大的药材市场，在散发着药香的集市，白芍只认识一种药材――当归。
很多年以后，白芍才明白，姥姥只种一个药材，只是为了等一个人，那个人是姥姥父亲药房的伙计，后来，成为她放在心上的男人。再后来，随着那场惊天动地的动乱，他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他说过，他会回来的。从此，姥姥便抱着这一个承诺过了。用她的一生，等待一个叫做秦归的男人。斯人归来，姥姥用最后的一丝力气，只能够握一握他的手。
秦爷爷一下一下拍着自己的胸口，老泪纵横：白薇白薇，我负了你。
3
白芍没有跟秦爷爷走。她不做姥姥的替身。尽管，她有着与姥姥一般无二的面孔。可她不是那个喜欢蓝色衣裙，梳粗黑长发辫的女子；不是那个喜欢在中秋节蒸桂花糕，偷偷洗干净秦爷爷衣服的女子；也不是那个藏在泰爷爷怀里微笑的女子。
白芍知道，从她看到秦爷爷的那块怀表时就已经知道，美丽的姥姥，一直一直都活在这个人的心里。
这，就够了。
4
秦艽常常有越洋电话来。
夜里，白芍被电话铃声叫醒，秦艽在那边兴奋地喊：白芍，白芍，你不知道卢浮宫广场有多美。他要白芍分享他的喜悦，也不管北京与巴黎的时差。
秦艽不在身边，白芍开始吃零食打发时间。怎么吃都不胖的她，脸庞渐渐被零食喂出红润起来。
不久，白芍收到秦艽自巴黎寄过来的一大叠照片。小小的中药店顿时沸腾起来。白芍白芍，这些雄伟的建筑，太美了。
白芍，这是巴黎圣母院！
塞纳河畔，秦艽斜靠在墙边，屈起一只腿，手里捧一本书，傍晚的夕阳洒下来，秦艽那张英俊的脸庞，被镀上一层金色。照片上，都仿佛如天堂一般的安宁与惬意。
白芍由她们闹，一个人忙来忙去看方抓药。
两年，他说留学两年。两年后，他会回来吗？
白芍不知道，他连一个承诺都不曾给她。白芍抓着一把苦苦的当归往秤上搁，心里就有了叹息：爱人在异国，相思无用。
5
玉竹就不这么以为：爱人不在身边，何处是天堂?玉竹是某化妆品总经销商，某个钻石级男人的女朋友，开一辆橙色跑车，穿梭于这个都市。漂亮的玉竹只要勾一勾指头，就会有无数男人奉送上想要的一切。惟独不要爱情。
可白芍，只要爱情，只要秦艽。
白芍跑到玉竹那里猛吃猛睡。现在只有玉竹是她最亲的人了。
玉竹不客气地指着照片上的秦艽对白芍敲警钟：法国人可最多情。白芍你看，秦艽身后那妞的眼神有多勾人。
白芍反身抓过一个枕头，抱进怀里，她又何尝不知。不过才两个月，秦艽的电话从两天一次到一周一次，然后他说忙，他说课题很艰涩，他说白芍，你一个人照顾好自己。
秦艽不在身边，日子很难捱。
6
玉竹常常取笑白芍，她是被秦芄的一双迷上的。
那时候，秦艽每天早上在操场晨跑，白芍磨着玉竹，在操场附近散步，一双眼睛随着跑道上的身影一圈一圈转不停。
直到那一天，秦艽较上劲似的，太阳升起老高，他还在操场上挥汗。玉竹饿得死活再也不肯走半步，索性坐在树下向白芍求饶。
这时候，一个好听的声音自头顶响起：你好同学，我是秦艽。
毕业后，他们就在一起了。
两个人白天跑人才市场，去各单位面试，晚上住在租来的房子里。房子很旧，拿报纸糊了，不小心碰到，白石灰哗啦啦往下掉。没有钱买床，他们从房东那里抬回一个废弃的床板，搁在地上就成了榻榻米。睡不着的时候，秦艽就念墙上的新闻，白芍浸在秦芄好听的声音里，就睡着了。
那一天，运气特别的好，秦艽找到接收单位，白芍被中药店录取，两人在街角庆祝，秦艽吃两个五毛钱的烧饼，摆在白芍面前的是三元钱的水饺。白芍吃着吃着就落下泪来：秦芄，我们一定要好好相爱。
那是一段苦日子，却觉得最快乐。
白芍越是想，越是觉得黑夜太长。
7
白芍去学开车。当白芍拿到驾驶执照时，才想起，秦艽已经有三个月没有电话来。
白芍笑呵呵地捏着驾驶证，打电话给秦芄；过了好久，电话才接起。此时的上午，正是巴黎的深夜。
秦艽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他说室友选了一个研究美学的课题，美学上说，距离产生美。白芍，有一些东西，一旦有了距离，是不是一刹那就改变了?
秦艽，你最不喜欢美学。
白芍，现在，有玛丽娅帮我。
是的，白芍远隔千山万水，怎帮得了你。这句话噎在喉咙里，生生噎出满眼的泪。电话里有女声问：who?白芍的心忽悠悠地往下坠。终于揭了谜底。
白芍你可有话要说?他忍不住催问。
没有。秦艽，我学会了开车，刚拿到驾驶证。
秦艽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奇怪，感冒似的吸了吸鼻子，说白芍你要好好的。
第二日，白芍收到秦艽的电邮。秦艽说他在巴黎过得很好，他得到很好的照顾，他说他爱上玛丽娅。
他们之间的感情，就随着秦艽的一封电邮，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8
谁说失恋是最佳的减肥方式，白芍却无声无息地愈加白胖起来。
这些天，白芍想得最多的，是姥姥临终前说的那句话：白芍，你一定要坚强。
白芍在玉竹家里试衣服时，已经是新年的三月了，阳光很好地洒进房间，她优雅地转身，左右摆动着衣角。
白芍，这世界除了一个负心的秦艽，还有更多的可爱男……玉竹瞥见镜中的白芍，突然咽下最后一个字，眼睛就落在白芍隆起的小腹上。
医院的走廊上，玉竹拿着化验单抱住白芍，眼泪滴在白芍的领窝里：白芍，你这个傻女人，孩子已经五个月，你竟不知。
白芍顿时呆住。白芍月事从来不准，也无任何反应，谁知在她腹内，竟然悄悄地孕育了一个小小的生命。
白芍一夜未眠。却在第二日的工作间隙，趴在工作台上打个了盹儿。她看见秦艽站在宽阔的街道上，身后是庄严的巴黎圣母院，又像是曾经租住的小屋，阳光亮亮地洒在他的身上，白芍听到秦艽说：白芍，我们会好好相爱。
秦艽秦艽，我相信的。不过一会儿，不过两三分钟，白芍醒转来，手背上湿了一片，脸颊的泪痕还没有干。
白芍决定把孩子生下来；同时，也拒绝了苏木的求婚。苏木是这家中药店的老板，苏木说，白芍，不管怎样，我都会在你身边。
白芍不是不感激的。只是她已经不再相信爱情了，也不会再爱上别人了。嫁不嫁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9
白芍仍在中药店上班，她玫瑰花朵一样的宝贝女儿已经两岁了。
每到周末，女儿缠着她要去看玉竹妈妈，这小小的人儿，还不是一门心思惦念人家冰箱里的甜品。
这天，白芍带着女儿从书店往回走。女儿咳嗽，闹着要抱。她已经很重了，小小的手臂环过脖颈：妈妈，要喝川贝梨水。白芍抱紧她，眼睛搜寻附近的店面。
小小的人儿手臂一伸：当归。
白芍心里一震。
那是一家新开的中药店，怎么会用这么怪异的店名。
女儿还在嚷：在这里买，妈妈，这里有的。
药店人不多，墙上挂一大幅圣母玛丽娅的肖像。白芍取完药，发现身后不见了女儿。心里一紧，就看到给病人把脉的医师的侧影，穿白色隔离衣，鼻子上架一副眼镜。病人拿单取药，那人往椅背上仰一仰，摘下眼镜揉眉心，女儿正趴在一边，静静地看。
白芍过去牵女儿的手：跟叔叔再见。女儿眨巴着眼晴，扯扯白芍的衣袖，又瞧瞧医师，抿着唇不说话。
那个人是秦艽。
旧事刹那间涌上心头，白芍深吸一口气：回来了?
秦艽艰难地点头：白芍。
终于面对。
他可知；女儿怎样抱着相册簿，一遍一遍叫爸爸。他可知，她们母女经受过怎样恶形恶状的生活。他可知，他曾给她怎样深的伤害。
爸爸！女儿猝不及防地大声叫。白芍的眼泪终于砸在地面上。
秦艽动了动，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白芍抬起泪眼，看到墙上挂着的圣母玛丽娅的肖像，看到店员推着秦芄走向自己，轮椅上，秦艽膝盖以下的两条裤管无力地垂着。
白芍仿佛又听到秦艽说，白芍，你要好好的。他说，我爱玛丽娅。他说，我们会好好相爱。
原来，他的爱，从未改变。心中有爱，终会归来。
流苏摘自《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