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掩的门 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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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岁那年,我在镇上读初中二年级。仿佛一夜之间,班上的同学几乎都骄傲地拥有了各种各样的学习机,只有我没有。这让我觉得很没面子,心情也变得忧郁起来。终于,在一个周末,我匆匆赶回家中,向刚从地里劳作回来的父母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父亲正用一块干毛巾拍打身上的草屑,听到我的话后,停下手问:“什么是学习机?买学习机干啥?”我像憋了一肚子气似的说:“还用问吗,当然是帮助学习、帮助记忆的。我同学都买了……”父亲说:“没有学习机你就不能学习了吗?你二叔没有学习机不是照样考上大学了!再说,咱家的条件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就知道和别人攀比!”我突然有些蛮横地冲着父亲吼道:“条件,条件,哼,你要是也能当个大老板,不就有条件了吗?谁让你是只会种田的农民!”“你……”父亲的嘴角抽动着,额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再没有说出话来,一个耳光却落在了我的脸上。我捂着热辣辣的脸,恼怒地看着父亲,愤然躲进自己的屋子,任母亲如何使劲敲门,也不出来。

晚上,我拒绝吃饭。第二天,东方的天色刚露出一点点白,我就留下夜里写好的纸条,揣上用来交书费的100元钱走出了家门……

初秋的风已携带了些许凉意。为了避免父母发现字条后从大路追来,我特意选择从长满庄稼的小道走。虽然露水毫不留情地把我的裤腿打得湿漉漉的,但是一想到父母发现自己出走后焦急、后悔、互相指责的情景,我心里便泛起了一股报复般的,我甚至唱起了歌。

当我赶到长途汽车站时,街上还非常冷清,行人稀少。我随便登上了一趟开往省城的客车,望着车里陌生的乘客和车窗外纷纷向后倒去的树木、楼群以及远处的村庄,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几个小时的颠簸后,我已身处纷纷攘攘的大都市,没有人对我这个来自乡下的初中学生多看一眼,更没有人关心我是不是逃学到这里的。找到一处小吃店,我想随便吃点东西,但这一“随便”,也让我顿时傻了眼。一碗豆汁、几根油条的价格竟是家乡小镇的5倍。然后,我开始和所有刚刚进城谋生的人一样,东游西荡,眼睛不放过任何一张贴在墙角或电线杆上的广告,但那些广告的内容不是出租房屋就是包治百病,都摆着掏你钱的架势。没有人能给我提供一个就业机会,哪怕去工地当小工。

中午的时候,我捏着口袋里仅剩的50元钱,在一家小吃店门口踟蹰,而这正是我过去所不齿的。上学的时候,我跟几个要好的同学偶尔会偷偷溜到镇上的饭馆“潇洒”,每当看到蓬头垢面的乞丐在门外游荡,眼睛猩红地望着里面大吃大嚼的人时,我总是微扬起尊贵的脑袋表现出满脸的厌弃,而现在……我突然想哭,可是,我不能哭,我悲壮地想,既然走出家门就要闯一闯,即使找不到工作也不能随便回家。这个中午,我只吃了一个馒头,猫一样蹑手蹑脚地摸到一个工地的自来水旁猛灌了一气。

下午,我游荡的局面仍没有改变。夕阳西下的时候,我猛然想起,自己连安身之所都没有,如何打发漫长的夜晚啊?我又一次想到了家,想到了自己虽然简陋但温暖无比的小屋,想到了自己每次周末回家,母亲总是想方设法做些好吃的让我大快朵颐……我的脚步变得越来越沉重,望着来去匆匆的车辆和人群,唉,哪个方向才是家之所在啊?

晚上,我寻到一个干涸的桥洞,桥洞下到处是令人作呕的粪便,但困意一轮又一轮地袭来,我顾不了许多,在一块稍稍干净的地方躺了下来,眼皮就使劲地撞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开了。第二天,当我从一阵寒意中醒来时,发现自己正睡在草丛里,叶片上湿漉漉的水珠浇了我一身。我挣扎着站起来,向不远处的桥洞望去,两个高大的乞丐正在自己曾睡过的地方鼾声大作。“奶奶的!”我粗野地骂了一句,摸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想要扔过去,结果,还是放下了。

新的一天和刚刚过去的一天没有什么两样,除了遭到更多的白眼和鄙夷外,我所收获的是更多的疲惫和对家的想念。我开始后悔,后悔自己的冒失和莽撞,后悔自己把生活看得太简单。

一周后的一个深夜,我邋遢的身影终于徘徊在了家门外,那熟悉的乡村气息,那庄稼地里传来的哗啦啦的涛声,那房檐下蛐蛐不停的歌唱,一切一切都令我陶醉。我早就没有钱买长途客车票了,是一位好心的货车司机把我带回了县城,当我下车时,坐在车厢煤堆上的我,已经和一个硕大的煤块没有什么两样了。怕自己的狼狈相吓坏父母,我在村前的小河里洗了脸。

我绕着自己家的围墙转了一圈又一圈,想翻墙而过,可是围墙太高。我也想到爬到墙外的大杨树上,借助杨树的高度跃到围墙上,又怕一脚踩空跌下来。就在我徘徊不定的时候,大杨树上一只观察我多时的夜猫,突然“喵喵”地叫了起来。我吓了一跳,三步两步逃到了院门跟前,让我没想到的是,当我的手刚一触到大门时,大门竟轻轻地开了。怎么这么巧?父母竟然忘记闩上院门啦!这一瞬,屋里的灯刷地亮了,晃得我眼都花了。父亲和母亲“蹬蹬瞪”地跑了出来,不住地呼唤着我的名字。我想躲进暗处,可是腿却不听使唤,“扑通”就跪在了父母的身边,眼泪无声地淌成河。

母亲拉起我,把我揽在怀里,早已泣不成声……

很快,我又回到了学校。没有人知道我离家出走的事情,也许大家只当我病了一场或出了趟远门,大家仍把我当好朋友,只是我的心却在几天里经历了沧海桑田般的变化,已渐渐远离虚荣和浮躁,变得懂事而坚强。

后来,我问母亲:“为什么那夜竟然忘了关门?”母亲说:“傻孩子,打你离家那天起,我们就一直找你,你爸流了好几次泪,说对不住你,说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他也不想活了,还说等你想通了,一定会回来的,所以就不去上门闩,就任门那么虚掩着。这些天,我和你爸睡的都是囫囵觉,从没脱过衣服,为的就是听到动静,好马上跑出来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