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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味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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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阔,原名乔向东,男,1963年7月生,高中文化,现在在南召县崔庄乡文化服务中心工作,任站长,曾在《散文》、《莽原》、《河南日报》等报刊杂志上发表过散文作品。

“吃肉”的牛

牛是食草动物,要说是不吃肉的。但有时候,在外界的干预下,牛也吃肉。要不,也不会有我这篇文章。牛们吃肉,不是为解馋,也不是为增加营养,是为了下火、开胃、养膘。牛们肚里没火,胃口就好,吃草就香,自然上膘,膘肥体壮的,干活就有力气。那个年代,牛是庄稼人的帮手,庄稼人的宝贝,比儿子都金贵。儿子说:爹,我想吃肉。爹不但不买,还会奖他一巴掌:一个坷垃都打不碎,还想吃肉。牛是哑巴牲口,不会要吃要喝,而牛倌们发现,在山坡上晒了一个夏天的牛们,毛色焦黄,肋巴翘起,拉拢着耳朵不精神,就说:胃里有火了,弄二斤大肉下下火就好了。于是,就在大队屋前支起大锅,专为牛们熬大肉汤。

那年月,大肉金贵的很。普通人家,只大年初一吃顿肉,也就三片五片。能吃上肉,就很不错了,而有些人家,一年到头都没见过腥荤。

记得史铁生有篇小说叫《我的遥远的清平湾》,里边净讲牛们的故事,就跟发生在我们村里的事儿一样。其间也说到了吃大肉,但他没写牛们吃肉的事儿。我判断,那里的牛,没俺村的牛有福气,肯定没吃过大肉,若吃过,他不会不写。我和小说里的小姑娘一样,也为北京人不爱吃“白肉(肥肉)”而诧异。记得有年年下,母亲在灶房煮肉,我眼睛直勾勾盯着锅里白花花的肉块不放。母亲说:想吃吃吧,管够。刚出锅的“白肉”,我一口气吃掉两块,足有二斤,七八岁的小孩吃那么多,母亲怕撑坏我,守我一夜。我呢,有了炫耀的资本,在外边海吹,让小伙伴们口水横流。

在那缺吃少喝的年代,吃不到什么,什么就金贵。金贵到一定程度,那自然就不是凡人享用的东西了。所以,不吃肉、吃不起肉,那是很自然的事儿。要是有肉吃、天天有肉吃,那还不是神仙的日子?神仙的日子,庄户人是连想都没想过的。习惯了、自然了,也没了肉瘾,也就不想了。

但支在大队屋前的那口大锅,从中飘出的气味,唤醒了人们模糊的记忆,紊乱了村庄的神经和内分泌系统。

袅袅升腾的乳白色的烟雾,打着旋儿飘向空中,扯着若有若无的丝线,从村南头飘到村北头,又被风从村北头裹到村南头,就这么来来回回在村中飘荡,搅动得村子六神不安。整个村庄仿佛在陶醉、在激动、在战栗。鸡们、鸭们嘎嘎乱叫,有些甚至扑闪着翅膀,做寻找追逐状;猪们、羊们扒着圈门,把鼻子伸得老长,探寻这种迷人的味道到底源自何处。

这种气息仿佛长了腿似的,飘到村庄的每个角落里,飘到小院里、灶台旁,甚至挤过门缝,飘到庄户人的案上、炕头,不把所有人的馋虫都勾出来,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不用说,全村人都知道这气息来自何处,是在干什么,让他们仍有些魂不守舍,干什么都走神,都心不在焉,但他们知道,也仅仅是想往一番、神游一番,绝不会有再多的想入非非。两个人路上碰面,或是几个人聚在一起,总有人说:牛们整天伸着脖子干活,好东西尽它们吃,该!于是就有人附和:就是该!人吃了,尽造粪,牛吃了,能干活。

他们知道自相矛盾,人不比牛清闲,但谁都不去说透这层。这些气息沿着门前小路,不小心就跑到大路上去了,引来大路上过往的行人不停地朝村里观看,这香气一浪一浪,一波一波灌进他们的鼻腔,刺激他们的神经,使他们慢慢停下了脚步,来探寻这个寻常的村子在一个寻常的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最终,他们弄明白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在陶醉、享受的同时,往往会不由自主的啧啧称赞:真是一个仁义的村庄,自己都舍不得吃的东西,舍得给牲口享用,了不起!这村子肯定会有更美好的未来。对此最敏感的,是村里的孩子们,这种气息刚刚从大队屋前升起,就被嗅觉灵敏的孩子们扑捉到,仿佛受到了某种召唤,某种牵引,不管是玩最有趣的游戏,或是正在吵架干仗,都会立即停手,争先恐后围聚到大队屋前,少顷,场院上挤满了光屁蛋的孩子们。他们里三层外三层围着那口大锅,伸长脖子盯着锅里油汪汪的肉块,一齐张大嘴巴,并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吞咽口水的咕咚声。灶前忙碌的牛倌们烦了,大声驱赶他们:去去去,一边去!有孩子就反抗道:俺不吃肉,闻闻不中?弄得大人们无话可说,一脸的尴尬。

一个小小的事件,仿佛成了山村的节日。也好似把这件事整成了一种仪式,一种专为牛们举行的仪式。这种仪式,饱含着庄稼人的感情和期盼。对牛们,他们有敬畏、有感谢、更有挚爱。

牛是庄稼人的帮手和伙伴,是他们赖以生存的仰仗和底气。村庄里的人说:牛是哑巴兄弟,有了这个哑巴兄弟,地里的一半活儿它就替你扛了,犁地、耙地、送粪、碾场,甚至拽磨,重力活儿大半都让牛承担了。此话不谬。它们给庄稼人出了多少力,流了多少汗,庄稼人心里最有数。庄稼人整出这些动静,不单单是给牛下火、开胃,更多是对牛的犒劳、褒奖,是一种敬重之情的真挚表达。在我看来,这里边还包含着一种意味,那就是炫耀、张扬和自我陶醉。

一个村庄人日子过得宽裕不宽裕,活得轻松不轻松,看一看这个村庄有多少头牛你就会全明白了。同时,宛如一个国家要阅兵一样,一个村庄在一场硬仗来临前,也要检阅他的部队,看看武器装备怎样,看看士兵的精神状态如何,好树立无往不胜无坚不摧的信心和力量。这一天的牛们,真正成了主角,他们被牛倌们招招摇摇地牵出来,亲切地吆喝着、谩骂着,鞭子扬得老高老高,抽在牛身上却搔痒一样舒服,牛们拧着尾巴,撂着蹄子,故意做剧烈的反抗挣扎状,在村人面前演一场天衣无缝的双簧。牛们黑压压一片,让村里人真切地觉得,这是一种力量、一种财富、一种颜面、一种尊严。

他们看着这些牛们,心中油然而生的,是自豪、是快乐,是信心,是陶醉,是信心,是力量,是幸福,更是对未来生活的无限憧憬。他们把这口大锅支到场院里,也让邻村的人们看看,我们的日子过的怎么样?还称得上富足舒心吧!当然,这其中也夹杂着一些小狡诈。比如,连人都舍不得吃的好东西,拿来给牛享用,咱可全用在了牛身上,不曾私享、没打折扣。众目睽睽下,省得落下闲言碎语。

用大锅把这些肥肉煮好是很费时间的。不仅要把大肉煮熟,还要稀烂如泥,经手就化。然后,弄成糊状的肉汤,放得温凉可口后,就可以让牛们享用了。

但牛们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对这些美味垂涎三尺,迫不及待。如此好的东西摆在面前,它们竟毫不动心,不屑一顾,仿佛压根儿就不喜欢这些香喷喷的高级营养品。这个时候,牛倌们就来个“牛不喝水强按角”,一个人抱着牛头,另一个人用盛满肉汤的“灌角”(一种专门给牛服药的工具),撬开牛嘴,拽着牛舌头,强行把肉汤灌进去。牛们则扭着尾巴,上窜下跳,做痛苦挣扎状。每当我们看到此,对牛们就产生了无限的羡慕。俺要是一头牛,哪要人们动这番干戈,肯定会急不可耐地跑上前去,一头扎进肉汤里,一口气把肚子喝个滚瓜溜圆,实在喝不下去了,嘴巴也舍不得伸出来。若真要用“灌角”灌俺,俺也绝不会又抬蹄子又蹬腿的,弄出那么大动静,俺就安安静静地让他们尽情地灌吧,把所有的肉汤都灌进俺的肚子里,让那些平时跟俺抢吃抢喝的畜生们,眼馋羡慕痛不欲生去吧。俺真的很想做一头牛,一头光喝肉汤不吃草不犁地的牛,可这样的牛哪里找呢?

整个童年,常常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头牛,津津有味地喝那些肉汤,整晚整晚不停地喝,喝出无比的幸福味道。

美味当肥

蚕蛹是我们柞蚕之乡的一道名菜。有朋自远方来,款待朋友的,必有一盘蚕蛹。蚕蛹是柞蚕做茧后,蜕化而成的。来年春上,它将变成一只蛾,破茧而出,完成一生最后的美丽。而通常情况下,蚕茧缫丝后,留下的副产品蚕蛹,就成了蚕乡人的美食。而现在,很少有人缫丝了,为了满足人们日益挑剔的胃口,干脆剥茧取蛹,蚕茧反而成了副产品。蚕蛹做菜,不需要高超的厨艺,五香蚕蛹、炒蚕蛹亦不需要特别的佐料,而最能保持原汁原味的,是水煮蚕蛹,顾名思义,清水一煮,就可上桌,吃起来清香鲜美,口感极佳,常常赢得朋友们的啧啧称赞。

在我的家乡,好吃的东西并不多,出产蚕蛹却让我引以为豪。

俺们那儿蚕坡多,祖祖辈辈养蚕,已延续了几百年。养蚕就要缫丝,缫丝就有蚕蛹。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有如此好吃的东西是件很幸运的事儿。但不幸的是,这些好东西通常人是没资格吃的,要让庄稼们“享用”,使之长出庄稼更多的粮食。

这奇怪不?人吃的东西不让人吃,让庄稼“吃”,在我看来,这是匪夷所思、荒诞不经的。可队长说:谁不好吃?都好吃。谁不馋?都馋。不吃能死?死不了。人吃了,能长啥?啥也长不了。把好东西给庄稼,多长一粒粮食,就比人吃了强。而全村人都同意这个理儿。

唯像我这般大的孩子们,不懂那些大道理。只晓得蚕蛹好吃、解馋、治饿。你不让我们吃,我们就想着法子吃。

丝厂是最容易吃到蚕蛹的地方。丝厂在村子边上,是个前面没墙三面开窗的大通间,里面盘了十多个缫丝锅。缫丝中,一些蚕茧丝儿抽尽,蚕蛹就落到锅里,你可以趴在很高的缫丝锅边,把蚕蛹弄上来当场吃掉。当然,上丝厂吃蛹,也不是随便去的,你得偷偷地去,别让干部们看见。还得有点小关系,比如,你的本家叔叔在丝厂打丝,你去吃蛹,他当然不好意思撵你,但也不能常去,要不,他也会说:回家吧,哪有天天都来。没有关系的,偶尔去一回,缫丝的看这孩儿不常来,不撵你,就说:别让队长看见,一会儿赶紧回去。

到丝厂吃蛹得有本事,要不,看着是蛹也吃不成。有经验的小孩,等小晌午或半后晌去,那正是见蛹时候,你得用手生生把蛹从锅里捏出来。锅里水花翻滚,热气升腾,未抽完丝的蚕茧和裸的蚕蛹一起被滚水涌上来,那一刹那,你必须伸出手去,像蜻蜓点水一样,准确无误地捏着蚕蛹,比猴子“火中取栗”还难,因为目标瞬间即逝,那个轻重缓急很难拿捏,犹豫间,蚕蛹已沉到了锅底。出手早了迟了,手指入水深了浅了,泥鳅似的蚕蛹会从指间滑走,扑个空不说,还白让滚水烫一回。为吃蛹,常把手指头烫得红肿,跟针扎似的疼痛,现在回忆起来,指尖仍有灼烧感。

可有一回,我很容易就吃到了蚕蛹,至今不忘。那段时间,我总惦记着保管屋前晾晒的蚕蛹,为此坐宁不安,有事没事就到保管屋前转悠。村里人也真够绝的,把晾晒蚕蛹的晒席架到四棵树中间,悬于半空之中,树干上还绑了圪针,严防像我这样的馋嘴人偷吃。我在树下盘算着,如何才能把蚕蛹弄下来。但保管老头天天都在,那圪针张牙舞爪实在太扎人,一直没勇气也没机会下手,但我从未放弃我的计划。有一天,我仍在保管屋前转悠,刚巧碰见几个劳力们,蹲在角落里偷吃蚕蛹,我就磨磨蹭蹭凑到跟前,他们竟主动相邀。我想,是怕我揭发,用蚕蛹堵我的嘴吧。我是一只四处乱窜的饿狼,送到嘴边的美食,岂有客气之理?于是,我蹲下来和他们展开了一场吃蛹竞赛,这些拿10分工的汉子们,竟都不是我的对手。我采用流水线作业法,左嘴角把蛹塞进去,右嘴角把蛹渣吐出来,不多时,跟前就吐了一堆蛹渣,把他们统统给镇住了,个个脸上露出诧异之色。当我把最后一只蛹塞进嘴里,脸上露出得意而满足微笑容时,那些可爱的的汉子们还傻傻的夸我:这娃吃的真快,将来准是个了不得的吃货。当然,后两个字他们没有说出来,就是说出来,我也不跟他们一般见识。

我终于还是实施了孕育已久的计划。一个让人难以入睡的午后,蝉儿在树上不停地鸣叫,狗儿在凉阴里吐着舌头,保管屋四周没个人影,看蛹的老头坐在门坎上打着呼噜,我从墙角的暗影里溜出来,蹑手蹑脚地靠近那几棵树木,小心地分开绑在树上的圪针,慢慢地朝树上爬去,当我攀到晒席上,歪头看看那老头,仍鼾声如雷,我心里一阵狂喜,快速抓起蚕蛹,准备带回去品尝,这时才发现,仅穿一条裤衩,根本没处可藏。这时,发现晒席边吊个竹篮,伸手去取,那竹篮竟从手中滑落,落地时像个皮球,跳来蹦去,把那老头惊醒,他懵里懵懂地惊呼:谁?谁?干什么?我见事情败露,在他没反应过来的当儿,不顾一切地从树上滑下,感觉圪针一颗颗划破我的皮肤,钻进我的肉里,痛疼难忍,离地一丈多高时,干脆从树上跳将下来。身后传来不停地叫骂声和啪啪啪啪的脚步声,我头也不回,一溜烟狂奔而去。

我像一只受伤的狗儿一样,躲到无人的地方打理我的伤口。肚皮和四肢,好似被什么凶猛的动物反复抓挠,血痕遍布,惨不忍睹。很多圪针仍留在上面,跟刺猬一样,我只好忍着疼痛,咧着嘴巴,一根根把它们。回到家里,不敢吱声,穿上长衣长裤,来遮挡我羞于见人的身体。母亲发现我行为异常,逼我说出了实情,剥开我的衣服,发现全身上下血肉模糊,竟抱着我垂起泪来:为了几颗蛹,看把我儿伤成啥了。以我母亲的脾气,若平常,定是一顿暴打,可那次,母亲不仅没打我,还把我领到卫生室医治,让我减轻了不少痛苦。

这些鲜美的、营养丰富的,让人垂涎欲滴的蚕蛹,最后的归宿,竟是把它当肥料上到了地里。春天来了,生产队在北大坑种了十几亩西瓜,于是,就把这些晒干的蚕蛹,放到石碾上碾碎,待西瓜秧长到尺把长时,就把这些褐色的粉末上到西瓜根部,几天下来,西瓜秧就变得油亮起来,茂盛起来,仿佛眨眼功夫,它们就开花结果,且像吹了气一样日日膨大,盛夏的时候,一二十斤重的大西瓜就成熟了,只需刀尖轻轻一点,西瓜就自行炸开,尝一口,沙甜如蜜,口感好极了。这些西瓜被挑进城里,卖了一个让人全村人欣喜异常的好价钱。若当年没有种瓜,蚕蛹也同样会派上用场,村里人会把这些蚕蛹拿到水田里,每株稻子根部,埋下一颗,这些稻子跟别的稻子相比,壮实、穗大、饱满,大米仿佛也带有蚕蛹的清香。

我有个经验,产啥的地方,那里的人们一定好吃啥。产稻子的地方,人们好吃米,产小麦的地方,人们好吃面食。俺这里是柞蚕之乡,我就特别好吃蚕蛹。每每一盘蚕蛹端到我的面前时,总会不停地下箸。特殊的一些人生经历,让我咀嚼着这一颗颗蚕蛹时,感受到一种别人无法体验的幸福。

山沟沟里吃大餐

在俺村,每年都会有次大聚餐。这聚餐,不像现在,七碟子八碗,内容丰富,花样翻新,其实也就一顿肉干饭。别小看这顿肉干饭,在那贫寒的岁月里,这已经是很奢侈很豪华很丰盛的了。聚餐的地点也很特别,不在村头上,不在农家小院里,而是在离家五六里的山沟沟里。

在农村,每年的秋收拖拖拉拉几个月。掰玉米,刨红薯,砍栎柴……待杂七杂八的事情忙完后,第一场雪即将来临。但还有一件事情要做,那就是上山割山草。

割山草的事儿不大,但很重要。因为,在商品经济极不发达的年代,卖山草是生产队的重要经济收入。队里一年的开支,都在这山草上系着呢。

现在的年轻人不知道,过去,山草就像现在的砖瓦,是盖房的必要材料。人们住的,是清一色的草房,草房上的草,是黄笔草或茅草。特别的是黄笔草,草梗坚硬、顺畅、耐沤,十年八年沤不坏。这些黄笔草,就长在远离村子的山坡上,要我们一镰一镰把它割回来。

村子西北的曼塘洼、庚家洼、胡叶坡等地,偏居一隅,人烟罕至,是村里传统的山草草场。山草草场离村子远了,拾柴的、割草的,放牧的就不常光顾,山草才能长起来。当然,刚辟为草场时,要广泛宣传,写上“山草草场,严禁进入”等标示。同时,还指派一位腿脚灵便的老头儿,专事看管。风调雨顺年景,满山满岭的山草像人工播洒一样,蓬蓬勃勃,密不透风,让村人心中生喜。

由于路途偏远,割山草就成了问题。按一般出工时间,一个劳力一天只能割一担,时间全误在途中。全村四五十号劳力,把山草全部割回来,至少月余时间。但季节不等人,雪一封山,山草就割不回来,经大雪一压,草梗折断,分文不值。有年,大雪来得早,几乎把山草全封死山里,生产队损失上千元。那时,上千元可不是小数目,每个劳力一天仅挣一角钱,一年也就三十六块。损失上千元真比挖他们肉还疼。生产队长也因此下了台。

于是,就有了支起大锅割山草的法子。此法看似生产队破了费,实则是桩合算买卖。一天的伙食超不过二十元钱,却调动了出工者的热情,割的又快又净,能多割回山草几千斤,还加快了进度,缩短了工期,避免了风险,生产队实则是赚了。

割草要凑星期天。村里男女老少齐出动,学生也加入其中。学生们手快,干活不比劳力差。再说,学生们平时跟大人们一样苦,难得有回好吃的,不能落下学生们。

天未及三更,生产队就敲钟。第一遍钟,要各家各户做早饭。第二遍钟,天仍不亮,人们集中到村中央的沙土盖儿上,吵吵嚷嚷出发了。远远看去,长长的一溜黑影,更像一支远征的队伍,他们肩扛扁担,手拿镰刀,有人嘴里还叼着烟袋,一明一灭的。而队伍最后面,有人扛大锅,有人挑锅碗瓢盆,叮叮咣咣,好不热闹。到了山上,天仍黑黢黢的,看不见草棵子,人们就坐下来,说笑,抽烟。后面的人不住往前涌,涌向山的更深处。

山间仍是一片朦胧,但开工的哨子响了。人们迅速站起来,往手心里吐口吐沫,攥着看不真切的山草,“唰”的一声,满把山草落在了手中。山间静悄悄的,只能听到“唰唰”的割草声和人们穿行树木之间的“沙沙”声。太阳出来时,人们发现,两个山包已被甩在身后,自己则站在半山腰间。

环顾左右,适才知道自己旁边是谁。让人吃惊的是,一位裹着小脚、满头白发,80多岁的老奶奶也在其中。有人说:奶奶,别割了,在这儿歇着吧。老奶奶说:那可不行,我得对起这顿肉干饭。有人又问:大爷在家谁管呢?老奶奶说:他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没事的。有人叹息:没儿没女的,怪可怜的。有山风吹来,金黄的、银白的山草,朝一个方向伏去,跟箅子梳了一般烫贴、柔顺,远远看去,跟海上的波涛一般。东、南、西三面的山坡上,原本山草的海洋,一起一伏间,露出了割草人,像浮在海面上泅渡。远远近近的大山,更像一座座排天巨浪。

太阳到了头顶,人已饥肠辘辘。朝山下蚕坡场望去,不见任何动静。于是,人们潜意识里,不由得去想肉干饭的味道。在俺家乡,肉干饭是最具诱惑力的好饭。是大米、大肉和萝卜丝混合蒸成的干饭。谁家中午吃干饭(蒸米饭),晚上必是红薯茶(清水煮红薯)。干饭中还掺大肉,肯定好吃的不得了,想想就流口水。村上好多人活几十岁,也没吃过几回肉干饭。我记事儿时,母亲还在向村里老人讨教肉干饭的做法,可见,吃回肉干饭是多么不易。

时间过得很慢,又仿佛很快。我们又割过几道岭,太阳几乎要压到对面的山嘴了,还没要下山吃饭的迹象。饿得实在无法,就寻些野山楂、野酸枣充饥,实在太少,就连果核一并吞进肚里。终于有炊烟从蚕坡场升起,袅袅的、淡淡的,仿佛夹杂着久违的肉香,慢慢笼罩在这坡坡岭岭间,那么温馨、那么迷人,那么令人遐想……

不知又过了多久,我们几近饿趴下了,才看见对面山坡上的人已经收工了。一阵激动后,丢身就往山下跑,却被领工的叫着,每人肩头,结结实实放上一捆山草,一个小孩背起山草,竟放声大哭起来。

我们终于看见,蚕坡场两口大锅边,有人在翻动雪白雪白的大米饭,不由分说,纷纷丢下肩上的山草,向山下冲去。一时间,跑动的人影,滚动的山草捆,似万箭齐发,朝蚕坡场射去,有捆山草,差点滚到饭锅里。

下山的第一件事儿,去抢碗。蓝边大海碗比我们的头还大,一只空碗端在手上,手就累得乱抖,只好双手捧着。挤到灶边,简直是胳臂的丛林。胳臂举酸了,仍不见碗里有饭,就回来歇一歇。灶前盛饭的人,手里拎着盘秤,把干饭称好后,倒进伸过来的碗中。孩子、妇女每人1斤大米的定量(二斤半干饭),棒劳力一斤半大米的定量,众目睽睽下,盛饭人特别的公平,称不低不高,多了去,少了添,半点都不马虎。我第五次把碗伸过去时,只听“咣当”一声,干饭落到碗中,觉得碗要脱手而去,赶紧伸出另一只手,把干饭揽于怀中,弯腰挤出人堆。

蚕坡场里,黑压压一片人。每个人抱一只大海碗,专心致志地海吃。各种吃饭声交织一起,成为美妙的交响。有的“吧叽吧叽”,有的“呼噜呼噜”,有的“哈赤哈赤”,有的吃得过猛,连打数个喷嚏,弄出连续不断的回音。我坐在一块石头上,开始享受向往已久的肉干饭。就像极度干渴的人,一头扎进泉眼里,开始感觉到的,不是水的甘甜,也不是水的解渴,只感觉舒服,从未有过的舒服,每个细胞、每个味蕾、每个毛孔、每个器官,都舒服得让你战栗,这种舒服比电、比光传导的还快,迅速蔓延周身的角角落落,甚至达到发稍、指尖,达到你未曾想到过的地方。之后,觉得肉干饭竟是那般绵软滑溜,仿佛一条游蛇,直往喉咙里钻,想让它多停一秒都不行。待把冈尖的饭碗扫平,那场渴望的暴风雨偃旗息鼓,一切渐渐地平和下来,风平浪静,神定气闲。

我开始有闲情逸致品味这碗肉干饭了。严格说,做饭的厨子并不好,做出的干饭不松不散,粘在一起,疙疙瘩瘩的,并且有点儿糊。但一俊遮百丑,因为有肉,所以就格外好吃。我好不容易找出一块肉,送到嘴里慢慢品咂,浓烈的肉香从舌尖上发生,刮起了一场味觉的风暴,蹂躏着我脆弱的感官系统,有些昏眩、有些沉醉,有些茫然无措。“此香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大肉真是个好东西,它咋就那么香呢?

待吃到后半碗时,感觉已经饱了,不想再吃了。但这么好的肉干饭,不吃进肚里真是糟蹋了、太可惜了,于是就慢慢地吃,努力地吃,狠命地吃,感觉胃里被涨的生疼生疼,米粒快到嗓子眼了,再吃一口就要吐出来。但倒掉实在可惜,就问旁边伙伴:实在吃不下了,你吃不?那位伙伴毫不犹豫地把碗伸了过来。我看到,加上我给的,他那海碗又鼓了起来,但他仍一刻不停的吃着,硬是把所有的干饭都吃了下去。

我们背起草捆回家的时候,那位伙伴“哇”的一下,把吃进去的肉干饭全吐了出来,那位80多岁的老奶奶正好路过,蹲下身子,张开衣服前襟,把肉干饭撮了起来。有人说:奶奶,脏了。奶奶说:娃们刚吃进去的,不脏,不脏。好多人从奶奶身边走过,低着头,含着泪,不敢看老奶奶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