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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去的舌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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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野夫的《看不见的江湖》中,他写了一个一级厨师黎爷。黎爷乃一代川菜大师黄敬临的再传弟子。有一次,野夫和他比做拍黄瓜,两盘菜不分名姓,结果都说其中一盘好吃,翻开盘底一看,果然写的是黎爷的名号。黎爷做拍黄瓜有诀窍:野夫用的是铁刀拍的,黄瓜上有铁腥味,黎爷是用木片拍的,黄瓜的清爽皆还留着。

黎爷还有一个烧制卤肉的法门,烧卤肉大都知道放五香八角等,但真正的窍门是在锅盖上,不盖锅盖的肯定比盖了的差,铁锅盖、塑料锅盖肯定比木锅盖差,杂木的锅盖肯定比水杉木的差,水杉木的新锅盖肯定远不如用了半辈子的老锅盖,因为几十年老汤的那种熏香,全在这木头里藏着,当热气蒸腾时,被锅盖压着倒逼回去,那香料的香才能深入,这叫煨。

以前每次回家,我最爱吃的就是地锅烧出来的饭菜。柴是自己砍的,水是地下汲出来的,锅盖是用高粱的秸秆纳的,无论是蒸馒头、炒鸡蛋还是炖肉,都能蒸煮烘焙出饭菜的好滋味,吃到嘴里,舌尖知道冷暖。我始终坚信,用木材烧出来的菜,肯定要比用煤烧出来的好,煤烧出来的肯定要比用气烧出来的好,气烧出来的肯定要比用电烧出来的好,燃料的味道通于舌尖的感受。

在台湾的大山里,我吃过一种阿东翁仔鸡,皮够焦脆,又不干柴,有一股淡淡的焦香,另附送一碗用来沾鸡肉或者拌饭的鸡油。这鸡好吃,光有香料和烧制方法还不够,窍门在于,这些在地锅里经过几道工序烤熟的鸡,用的是一种叫龙眼木的木材生的火,猛火时要猛,文火时要文,而且要把木材的香,通过火的熏烤一点点传到鸡肉里去,这样烤出来的鸡肉,才能皮脆肉,且另有异香。

我不喜欢厨师做的饭菜,并不是说做得不好吃,相反,厨师做出来的色香味俱全,但却太有“手艺”了,精琢细雕,猛火文火,花样绵密而繁复,然而缺少了生活本身的随意和散淡。我更爱吃的是祖母做的菜,因为不是厨师,不会觉得是在“做”给别人吃,所以会用心、用情、用粗笨的手艺,做出虽然家常却人味人心的饭菜,那样的菜印着她们手掌的粗糙和温情。

奶奶80多岁还在做饭,她做的都不是什么美食,有时候是西红柿和鸡蛋一起蒸,有时候是她去田里剜点野菜加点油盐,有时候是剩下的肉食她重新炖一炖,不过都有一种至味。因为她烧的柴禾都是在树林里捡的,有松枝、树根、枯叶等,那火苗里冒出来的是自然精气,她用的锅碗瓢盆,也几十年如一日,浸润了半辈子的酸甜苦辣,所以出味。

这些老去的味道,手艺,锅盖和木材,奶奶和外婆,慢慢消散在山野之中,炊烟带着她们的精魂越飘越高,越飘越淡,终于“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我的舌尖,也只能借着回忆和怀念,过一把空瘾、唏嘘感慨一下而已。事实上,长年累月的现代饮食,让我们的舌头迟钝而麻木了。一个表现,就是我们吃什么都觉得淡,都觉得没有味道。所以会嗜辣、嗜香、嗜咸、嗜味,地无分南北。人无论东西。重口味已经成了我们舌尖上的普遍口味。

生物学上有一个现象,叫“用进废退”,是说要是不常活动五官四肢,或其他部位,这个部位的功能就会渐渐减弱。我们的舌头不是不用,而是没有细致地用,你可以检讨一下自己,是不是吃东西咀嚼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吃到嘴里还会不会深入地去品尝食物?恐怕你会大吃一惊,从何时开始,我们已经成了吃人参果的猪八戒,没尝到味就已经吃完了。

不过我最担心的,还不是舌尖的变异和退化,而是舌头背后心头的退化。电影《饮食男女》中,圆山大饭店的大厨师老朱,每天给三个女儿做尽好吃的,然而三个女儿却都不懂他的心思,人家邀他再出山,老朱说:“人心粗了,吃得再精细有什么意思?”确然。吃是为了活着,但活着却不是为了吃,舌尖能恢复到原来的地步,人心人性能吗?

这就是舌头和心头的通感,即使吃得再精致,听得再高雅,住得再舒适,五官再发达,然而人心却粗粝浅薄了,丧失了最初的敏锐和虔诚,又有什么用呢?同时话说回来,人心粗糙了、迟钝了,吃又能吃出什么滋味呢?舌尖又怎么能回到那个娇嫩的、朴素的舌尖呢?

选自《当代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