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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说侍弄吃穿。拿白菜说,我小时候都是上供销社买白菜,分级,从特级往下数,以单棵儿菜生长的饱满程度算,越饱满级别越高。那些田边地角儿没芯瘪肚的,属于等外级别,便宜。老太太显示手艺的机会来了。那时候,老太太儿女多,孙子、外孙子、家孙子、野孙子同样多,站街口一招手,呼啦一片,虾兵蟹将即刻到位。买煤、搬白菜无须老太太亲自动手。
白菜买回来,上山――洗净劈开,挂铁丝、树枝、房檐儿底下晒,这个叫干菜。讲究些的还会晒点儿菠菜,搭配着来,加上这之前已经晒好的茄子皮、萝卜、条儿,豇豆干儿、香菜杆儿,但凡成批下市便宜到可以撮堆儿卖的蔬菜,老太太们绝对有办法把它存到冬天。干菜馅儿团子、干菜馅儿包子、炖干菜,变着花样打着滚儿吃。后来方便面兴起,看见那个干菜料包,我一点儿都不感觉新奇。就是干莱嘛,不同的是方便面厂用机器脱水,老太太用太阳。
下海――溃酸菜。挑选那些不能入冬久存的等外品,用老太太的话说“噗噗啦啦”的,过开水捞出,入缸坛封存,谓之渍酸菜。这种方法只针对白菜而言,渍菜的汤由米汤加花椒、大料熬制而成,忌荤腥油腻。渍出来的菜、汤皆呈奶白色,菜可任意搭配粉丝、肉类,炒、煮、涮食俱佳;汤熬煮后,略加盐、白胡椒可食。嘴急的,捞出来洗洗,凉拌也行。
穿上更能体现老太太的创造能力,一件衣服,老大穿完老二穿,补补缝缝老三接着。破得实在穿不了,撕开,熬一锅糨糊打袼褙,疙瘩儿噜苏的。老太太不着急忙慌,将吃饭的矮桌立起来,朝阳的地界,一层一层平拼粘合。晾干了,做布鞋的鞋帮、纳鞋底子、当新衣服的衬料,随意。赶上老太太高兴,小儿子、大孙子的衣服上长了窟窿老太太也不气恼,“半大小子费鞋裤。”――老太太会这么安慰自己,找出针线笸箩,笑模笑样地补,大花猫卧在腿边儿打着呼噜。老太太或许选择窟窿小的地方绣朵梅花儿,复习一下少女时的手艺,满足不易被人看透的羞涩之心。老太太不高兴呢,甭管当不当着外人,抢白一顿免不了。别犟嘴,棉裤开了裆儿也得忍着,要不真不管你,当院寒风里站着哆嗦,活该!
老太太喜欢男孩儿,甭管老儿子还是大孙子,娇着宠着。生活不富裕,热汤面也总想着偷偷在碗底儿卧个鸡蛋端给儿孙。至于闺女,跟自个儿喝面汤、啃窝头不能有怨言,否则赔钱货、馋鬼的名声多半天儿洗不掉。出了门子,掉过来,闺女金贵日似一日。从轿子抬到大门口泪眼婆娑瞧着姑娘一步三回头上轿开始,一直到伺候月子生下头一个孩子。到正月初二接姑奶奶回家,好吃的攒着,得块儿花布攒着,成了家儿子媳妇的不好攒着。子丑寅卯,从猫到狗;司徒司空,坏了座钟。一总儿留着跟闺女唠叨,娘俩儿在一起就有说不完的体己话。
55岁或者60岁是一个坎儿,这之前,就是老太太还没有称为老太太之前,老太太一直都很自卑。面对自己男人,用老太太的话说――那个死鬼――不管自己老伴儿活着还是真正弃世身归大位,老太太习惯于低眉顺眼过日子。自己男人,自己不心疼,让别人替自己疼。男人有了外心脸上挂不住,街坊戳后脊梁骨,喝药上吊死了都不安生!过了门槛儿,老太太的腰身见挺,嗓音逐渐大了起来。没成家的儿子跟妈一心儿,无论对错都向着妈妈,至于爸爸,小时候打自己最多,没理由向着。成了家的儿子更得拍着点儿老太太,否则小孩儿没人给你带。老太太不对也对,老头对了也不对――伺候孙子儿子忙得一天到晚不歇脚,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摆在跟前儿,还听你数落?教养院的大墙――没门儿!招老太太不痛快,不用老太太自提身价,罢个工给你看看,甭多,半天儿,大屋里找不着孩子的尿布,厨房里寻不到炒菜的盐。大事儿小情儿,关乎家族的,一律得跟老太太商量,同老头儿说是踩高跷游街――走走过场。决定权在老太太手里捏得死死的,谁也别想轻易抢走!不合老太太的意,老太太挨个儿骂,老头儿头一名,猫狗第二,花草第三,盆儿罐子第四。都数落完了,还不解气,就要拐个弯。这需要点儿政治,儿媳妇脾气好呢,排第五,不好,儿子顶替。儿子媳妇不在身边儿,还有老天爷。实在不行,刨刨存货,有妯娌、小姑子、驾鹤西游的婆婆,都在列。这与老太太所受之气的大小粗细有关――赶上了,没跑儿,不过,谁也甭想过舒坦喽!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以后,摩挲摩挲胸脯,老太太长舒口气,行,没人还嘴,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别看这么骂,老太太很有佛心。用老太太的逻辑,杀人不过头点地,得饶人处且饶人,手心手背,自己过得去也得让别人过得去。要饭的经过门口,该抓把米抓把米,不落难不要饭;瞧见大孩子追着猫打,该吓唬几句吓唬几句,大小是个性命儿,不能那么损;有人问路,说不清楚不胡说,说得清楚,走到胡同口大街上指给你,自己不出门,自己孩子总要出门,老太太逢人总这么说;自家院子里的树上得了什么,赶着给街坊,开春儿是香椿,八月节有枣子,墙上倭瓜结得多,摘一个给邻居也舍得,街里街坊住着,多少年修来的,远亲不如近邻,慢待了不好。
北京的老太太事儿多,与自己挨边儿不挨边儿的都愿意参与,时不常的出个主意讲讲自己的见识。介绍对象和给小两口劝架是北京老太太的拿手好戏。谁家的大小子考上了大学,多少天回来一趟,属什么的;谁家的闺女在哪儿上班,脸上有块儿痣,老太太心里明镜儿似的,掂配着来,不能高攀也不能下嫁。说合成,都落好儿,不成也不落埋怨。一块堆儿住了几十年没搬过家,知根知底毕竞都盼着好。成了家的小两口打架,不厉害的时候,隔着墙竖起耳朵听着。真动了手,老太太扔下手中正剥着的大葱,三步并作两步走,推开屋门就骂男的――她可不管男的有没有理,直到把男的骂蔫了,回过头才数落女的不是。女的感觉到天上掉下一个娘家妈撑腰,由哭天抹泪转成无奈的苦笑,老太太耸耸鼻子,戳男的脑袋一下,紧忙回转家门去端熬糊了的粥锅。
出了家门参与人情份往的老太太更有风采。遇到参加婚礼、寿礼这样的喜庆事儿,老太太高兴,头几天就会把要穿的衣服准备停当。当天儿一早,仔细洗过了脸,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崭新洁净,言语也透着不俗――不管跟谁交谈都不露怯。就拿鸡蛋打比方,当着人,“蛋”字绝不会从老太太嘴里冒出来,那是脏口儿――鸡蛋称为“鸡子儿”,皮蛋称为“松花”,炒鸡蛋叫“摊黄菜”,煮鸡蛋日“卧果儿”,鸡蛋汤横叫“木樨汤”,蛋糕辄避之为“槽子糕”。参加葬礼,老太太又是另外一副状态。报丧的刚进门,没说几句话,老太太就开始陪着流泪。等赶到丧主家,先按老规矩烧一掐子自己带的烧纸,瘫坐地上叫着逝者的称呼――二姑、三姨姥姥……哭,掏出手绢捂
着脸哭。有死者至亲过来搀扶,也得等老太太的哭诉到了一定段落。否则,老太太时刻有再次瘫坐地上的可能。待到老太太抑扬顿挫的哭唱歇场,有人把老太太扶坐到炕上、椅子上,老太太止住了悲声,手绢擦干净面孔,喝口递过来的茶水,转身问孝子老人过去的缘由,脸上不再有一滴泪。嘘口茶水,叹口气,开始给晚辈讲述自己与死者最后一次见面时死者的神色与话语――这,或许是两年之前的事儿。
坑人是北京老太太不能容忍的,不管是街头小贩还是邻家小子,只要让北京老太太碰上,没个好儿!譬如说吧,买东西时街头小贩给了小分量,老太太掂着不够,找秤自己称称。少了半斤,她会立马回转身来找到小贩,从缺德开始论起。小贩要是感觉对一个老太太不必当真,有好瞧的,老太太开书了。先从良心这本书读,接着是离地三尺有神明,小贩还不悔悟,嘴硬。好,老太太不慌不忙给你翻家谱,以小贩的姥姥奶奶辈为轴,上溯祖宗,下及儿女,中间夹杂小贩出门遇到可想见的种种不测,直到四周围得水泄不通、小贩打躬作揖叫了奶奶祖宗为止。还别以为老太太爱贪便宜,小贩抱出超过老太太所购东西两三倍的货物赔给老太太,老太太头也不回转身家走了!邻家小子来了几个同学,街口吃完饭喝过了酒,小伴儿感觉不过瘾,拎几瓶啤的躲在屋里继续喝。涨肚,来不及跑厕所,黑灯瞎火的出街门就地解决。老太太倒土撞上了,先是太声咳嗽,小子刹不住闸,还沉浸于在墙上肆意涂抹的快意中。好,老太太不乐意了,念秧儿,从爱占地儿找树棵子、电线杆儿的狗说起,逐渐声大。小伙子要是还不觉闷儿,行,开始给你叫魂儿――从你撒尿所用的家伙开始,一点儿一点儿捌,脏心烂肺花花肠子――把你的五脏掏空了往电线杆子拉纤上绕,一圈儿一圈儿绕,临了不系上几个死疙瘩不算完。这样的老太太谁敢惹?一生赶上一次,得,宁可憋死也要夹紧双腿扶墙蹭进厕所里去,是不是?
北京老太太节俭,勤俭到节省每一根火柴的程度。那时候,没有电打火的煤气灶,要用火柴点,北京老太太能在灶台旁边儿预备个小罐装,里面装着划完了的火柴棍。当需要点另一个灶眼儿时,从小罐儿里抠搜,找一根先放到善着的灶眼儿点燃,再去点另一个。
北京老太太勤快。公园里遛早的人群中很少见到北京老太太,她们大多相约着遛早市;坐在街心花园里晒太阳的人群中轻易看不到北京老太太,即使有,手边儿不是推着童车里的孙子孙女,就是打着毛衣毛裤。
北京老太太要强。儿女小的时候,骂着自己儿女读书,儿女大了,逼着自己儿女好好工作;交什么样的朋友、穿什么样的衣服、瞅什么样的书,以至于挑食不挑食,她都要纠正,都要说。当着你的面儿,在老太太嘴里你就没个好儿,背后,跟街坊亲戚说起你,你又没有一点儿不好一哪怕你刚刚惹她老人家生完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