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海世家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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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铜鼓岭到抱虎角，如弓的海岸有几十个罾位，每个罾位都住着行海人

行海是在海滩上行走捡被海浪冲上来的垃圾。 海南沿海有上千名以此谋生的人。

从铜鼓岭到抱虎角的龙楼、翁田一带沿海日月 湾，渔民放罾捉鱼，都有同定的“罾威”。罾是浅海 作的网，“罾威”有划地为界之意，而叫罾位更好理 会。70多公里的海岸上，有鼓了、鼓尽、老鼓、鼓 孙、大廊、大台、大蓬、鼓签、鼓排等三四十个罾位。 每个罾位约二公里，以沙包、野菠萝丛做标志。

我们从铜鼓岭 的北边后岭山脚 下，坐渡筏过了己 被海沙填得只有20 多米宽的宝灵港， 踏过近百米长的沙 滩进入日月湾。根 据每个罾位都插有 一支小红旗的讲 法，找到旗子后， 走了一公里到达鼓 了罾位。在插有小 红旗的山头果真有 棚子，爬上沙坎， 几只狗“汪汪”地 扑来。

鼓了罾位山头有4间简易木棚子，上面铺有木 板和沥青纸。我发现这里不只插一支小红旗，而是 有3支小红旗，高的一支竹子旗杆有六七米。有的 旗杆红绸已破，只剩下一丁点像小姑娘绑辫子的红 丝绸。插这么多小红旗干什么呢?打听后知道是行海 人用来辨认地盘的，漫长的海岸尽是沙滩，不好辨 认．看到小红旗就知道是“家”。

吴气孙家三代行海，他64岁了还没结婚，已经只身在鼓了行海30余年

在木棚，我看到一个身材魁梧秃顶的老人坐在 那儿。他在织网，不亢不卑，问二：句，答一句。 听我介绍同来的老蔡是龙楼人后才表现出热情。

他叫吴气孙，一边抽烟，一边讲，他祖宗三 代行海，祖父行海5O多年，是“寮王”。有一 年被从海里抬财宝上岸的海盗挖掉双眼，不久跌海 被噬人鲨吃了。铜鼓岭古代是海盗猖獗的地方。吴 气孙父亲行海30多年，43岁时，日军搜山到这里， 他举刀怒视日军， 被乱枪打死，尸骨 被海鸟啄食。吴气 孙是孤儿，30多岁 到这里行海，至今 没结婚，过年才回 去拜祖宗。

过去这里只有 一间木板房，现在 也旺了，有4间，2 间行海人住，2间 是渔民歇脚的。棚 子搭在木麻黄树林 里，这里满山遍野 都是木麻黄树，但了不少。吴气孙说那是去年 “达维”台风打的，打上的海浪把树木咸死了。

鼓了罾位行海人除了吴气孙，还有一名叫钱万 秋。钱万秋是定安县人，原在地矿局工作，退休 后到这里。他儿子在海口做米生意。我请吴气孙喊 他过来一起唠，吴气孙说，他打麻将去了。而话 刚落，身子清瘦，戴着草篼帽的钱万秋就大大咧咧 地走到我们面前，指手顿脚地讲起来。

行海捡到的多是废塑料、废瓶子、废海绵、废轮胎和章鱼壳，能维持生计

吴气孙说他们行海捡到的多是废塑料、废瓶子、 废海绵和废轮胎。有一个水缸般大的海绵浮标，挂 在棚子外。那是大网上用的浮标，日本人有上万米 的渔网，不用这么大的浮标撑不起来。废轮胎，多 是绑在船上做船垫靠码头用的。行海捡得较多的还 有章鱼壳。有专门来收购海垃圾的，他们骑着摩托 车来，载到外面再用卡车运走，卖价可翻番。

在过去，行海还经常捡到铁杉、檀木、红小 等。吴气孙曾捡到一根十几米长铁杉木，但还没 出手就被紧接而来的台风刮回了大海。现在少捡到 木料了，大海里就有人捡木料，漏网漂上岸的廖廖 无几。

吴气孙行海还发现更值钱的东西，但弄不上 来。宝灵港的北边几十米处地方，有一艘古沉船， 前些年退潮时能看到沉船的“龙骨”。他父亲说那 是明朝沉船，郑和下西洋时船只曾到过宝灵港。

问到行海的收入，钱万秋说一斤塑料卖5角 钱，一斤海绵卖7角钱，一斤章鱼壳卖1元多， 一个废轮胎卖几元，他一个月有七八百元收入。踩 摩托车行海收入多一些，一个“季”有六千元。 讲了这些他又补上一句：“略略讲就行。”“略” 是大概，他讲的行海收入留有余地。他脸上荡漾 得意之色，又说有人行海在龙楼墟上建了楼。

行海人的另一个收入，是他们发现了鱼群后， 报告给罾位的人赶来放罾，捉到的鱼有一份。

行海人还养鸡养鸭种菜。棚内外鸡鸭成群，一 棵小瓜结了十几个果。自已钓鱼或捡鱼吃，用捡到 的死猪死牛煎油。穿的鞋有些也是捡的。他们赶 集，只是买些糖、盐等捡不到、捉不来的生活必 需品。

罾何有个水井，水离地面七米，吴气孙说是 他祖父挖的。别看水井旁边是大海，水可清甜了。 山高树更高，树高水更高，哪里有山，哪里就有 泉水。

这里过去野兽很多，有一次一只100多斤的山 猪出来偷鱼吃，吴气孙抓住它的后腿，山猪往荆棘 丛里钻，他只好放了它，还有一次捉到一条大腿般 料的蟒蛇，蛇油煮一罐，吃半年。

行海人除捡到不少值钱及古怪的东西，还目睹了大量人间的罪恶

东郊镇有人捡到一个箱子，内有100多捆人民 币。这人太贪，没有给当帮手的人兑现承诺，帮 扛箱的人告到政府，所获被收缴。有一群牛被冲上 翁田海岸来，牛死了，渔民砍下一砣砣牛肉，煎 了很多油，剥下牛皮卖。有一个庞然大物，拖上 来是一只抹香鲸。用刀斧去砍，只像打鼓一样“咚 咚”响，刀斧被弹同来。有一年，海里漂来几台 电视机、录音机。当时有一艘走私船被边防派出所 发现，将电视机、录音机全推在海里。有一次， 翁田渔民捡到一条1米多长、像龙的鱼。他们从没 见过这样的鱼，叫它为龙鱼，认为是神物，谁都 不敢杀它。专家说是一种罕见鱼类。龙楼渔民捡到 一批成箱的红苹果，是日本的富士苹果，吃不完拿 到墟上卖；卖小完烂掉了，挑去沤肥种番薯。海 岸漂上一批铁桶，装的油很像猪油，但不敢吃，有 人吃了不明不白的海上拎到的东西，中毒死去。钱 万秋舀一勺喂猪喂狗，猪狗都只是嗅了嗅，他不再 捡。

更有甚者。20世纪六七十年代，昌洒镇渔民 发现海岸上一颗l米长的铁物，尖头上涂有红色， 身上有“豆芽谱”(英文)。他们费了九牛二虎 之力弄上沙滩，敲打了一阵没能打开。边防派出 所赶来，责令他们抬到部队哨所去。渔民知道是导 弹后，吓得脸都白了。有一年，潭门渔民在西沙 捡到一个小铁罐，摇起来似罐里有液状物，他们砸 开罐子，罐子飘出的烟雾飘了几海里。边防派出所 把他们带去审问，“喂蚊”(拘留)了一个星期。 原来捡的是一颗烟雾弹，他们因而说以后海里的东 西也不能乱捡。

行海人在海边，还看到了人间的仇恶。

一天早上，吴气孙看到海里有一块木板漂来， 漂近后看见木板上有个人，他钩上来，吓得瘫痪地 上，木板上的死人手脚都被钉住。

吴气孙曾看到一具年轻女尸，身上戴有金项链和 金戒子，他向镇里报告。钱万秋问，项链、戒子他们 脱了?符气孙说脱了。钱万秋埋怨他不脱金项链、金 戒指，让人家脱了。

临高县渔民在北部湾发现一条船上有七具尸体， 都是断头断脚的，是整条船被害的，凶手可能是海 盗。说起捡到死尸，吴气孙讲解放后和解放前比较， 解放前多；现在和六七十年代比较，现在多。

吴气孙、钱万秋是善人，他们发现尸体都到镇里 报告。有关部门派人来拍照后花钱请人埋掉。

吴气孙说他住得安全，不怕台风，只有一次派出所的人吓唬他

我问吴气孙住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怕不怕?他 说不怕，黑灯瞎火，赤条条地住惯了，我也没有什么 财产，盗贼光顾没有什么用，那是从乞丐身上找珠 宝。至于台风，他们虽然住在离大海只有七八米的地 方，但也不怕。今年又有几次台风袭击，半夜，棚子 都被掀掉了顶盖，有的还被刮倒了，但他们仍住在罾 位。台风一过马上下海捡东西，那是行海最丰收的时 刻，叫作“赶风头，抢浪尾”。

钱万秋说，刮台风时在罾位看大海太好看了， 海浪有高楼一样高，一浪比一浪高地打来，木麻黄 劈劈地倒，椰子树弯了腰又挺起来。

但在去年的一个晚上，太半盛世却使吴气孙吓 了一跳。那是派出所搜查吸毒的人，来人敲门喊 道，“开门，不开门我们就破门进去!”吴气孙 手握杀鱼刀回答道：“你破门进来，那你肚子上也 会被捅出一大窟窿。”来人说：“我们是政府 的。”吴气孙说：“政府也不能乱来。”

行海只怕患病，吴 气孙说我们从来没患过 大病，只有些小伤小 病，我们是治伤晒太 阳，治病泡海水。太 阳、海水治百伤百病。

吴气孙说要怕鬼 怪，我早被吓死了，晚 上这里什么吓人的“鬼 声”、“怪影”都有。 棚子外有一块1米长的案 板，是祭海用的，渔民 在这里烧香摆贡果，别 人都不敢踩，但他们几 乎是天天踩，坐在上面看海听涛。

吴气孙还说，这里过去的海很旺，有时一网捉 到上万斤的马鲛鱼，那一条条一米长的马鲛鱼，全 村的牛车也拉不完，只埋怨鱼太多。宝灵港里过去 泊满了渔船。现在海歹，人也歹。很少有鱼群， 外地渔船来，流氓打仔要索保护费，不给三五百斤 鱼不给靠岸，还由他们定鱼价。去年有一艘外地船 开进来，烂仔开出几条小艇去围打他们。幸亏政府 及时制止。

问起吴气孙的婚事，说是岳母娘还没骚。他说这里有娼妓就睡不着觉了

吴气孙年轻时是个帅哥，怎么没有喜欢他的女 子呢?他说，谁想嫁给我这个捡破烂的，没家没 业，没桌没灶的，眼还不好。我仔细一看，才发 现他是个“斜眼”，左眼看东西斜向一边。但总 会有条件差些的女人吧。在进一步交谈中，我们才 知道，吴气孙年轻时家穷，女人看不起他，住了 十几年草棚后，见女人少了，故也不想女人了。他 说单身生活，无牵挂也好。我名叫气孙，要结婚 有孙子，可不把他们气死了。

钱万秋退休后行海除了为赚点钱，还图自由。 对啊，行海也是一种追求，一个境界。这里少争 斗和扭拧，远离刀光剑影、腥风血雨，我想起庄 子的“逍遥游”，他们就是大鹏，逍遥南溟，辨 阴阳、风雨、晦明之气，正无己、无功、无名 之名。有老板还邀渔民一起到西沙老房去住呢。

一个女人声音传来，顿使棚子添加了生气。我 问：“她是做什么的?”钱万秋说：“是卖鱼的。 叫我们买鱼那不是叫做鞋子 的人买木屐吗?”

“有娼妓来过吗?” 我问。吴气孙哈哈笑后答 道：“没有，有那东西来 就睡不着觉了。在这里妙 就妙在好睡。”行海人是 枕着海浪，抚着海风睡觉 的。

政策放开有钱赚了， 不必再在这里行海，我建 议他回去。他说，不回 去，我们的队伍不断扩 大，外县有人往这里迁，有陵水、乐东、澄迈等 县举家迁来行海的。

吴气孙说，中秋节要到了，城里人要坐车到这 里赏月，我走出棚子就看到明月。这里的月很大很 圆，好似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嫦娥的脸。

吴气孙还说，他的祖父、父亲都从这里行海到 海龙王那里，他也要这样。讲到“无后为大”， 他说：“做海人没后的多着，新社会不计较那些封 建东西了。我们在这里行海也有益社会。”

是啊，吴气孙、钱万秋他们行海，是大海清 洁工、海情观察员。他们冲破封建枷锁，走向大 海，奔往苍穹。日月湾就犹一付弯弓。

(摄影：蔡　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