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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鹰牌单面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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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枚飞鹰牌单面刀片正安静地躺在我的铁皮文具盒里。它闪着质感的银光。它很漂亮。

一个活泼的扎着马尾的脑袋正变换不同的角度瞄它,它真的很漂亮。

同桌Y说,用油纸包起来吧,否则它会钝的。那是个刚开始变声的男孩,声音听起来不怎么受用。

我没有理会那个善意的提醒,马上去削铅笔。我要削一个修长的笔锋,将木纹尽情展现。可是,它太锋利了,一不小心就扎得很深。就像是穿了一双不合脚的鞋子,深一脚浅一脚的,最终削出的只是个坑坑洼洼难看的笔头。

当啷,刀片被我扔回到文具盒里,表面新添了稚嫩的划痕。

Y是史上最久的我的同桌。我们两个就像冤家,从小学到中学,常常被安排坐在一起。

Y有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有女孩子一样长而微翘的睫毛。但是他的性情并不如眼睛般羞涩可爱,他是个青春期叛逆的西北男孩,带着点野性,喜欢踢足球,不屑与女孩子讲话。他的文具盒里贴满靖哥哥黄日华的贴纸,书包里却藏着蓉儿翁美玲。

我的贴纸都是赵雅芝,上海滩里的冯程程,古典美里带着知性。当然,我也喜欢蓉儿翁美玲,但她有两颗跟我一样的板牙,笑起来显得不大好看。我将冯程程贴在文具盒上,希望可以像她那样美丽温婉。

其实,我知道自己不大可能温婉的。我言辞犀利,常常活泼地发表自己的见解。我爱管闲事,利用自己是班干部严格管理最调皮的男生。但,我也和最好的朋友为着秋天的落叶赋词说愁,为着春天的嫩柳和冬天的初雪写诗,我们看着蓝天白云发呆怅惘,心里有说不出的诗情画意和惆怅。

Y喜欢踢足球,常常在学校那片没有草坪的操场上飞奔。那时男孩子们爱疯了橙色的荷兰队,爱极了满头小辫儿飞奔的古力特,爱极了行云流水的里杰卡尔德,爱极了会临门零角度抽射的巴斯滕。Y穿着橙色的T恤,在操场上飞奔。一节体育课太短暂了,不够踢一场像样的球。男孩们抓紧每一秒去追足球,直到下一节课上课铃声响起。

赶在老师进来前一分钟,男孩们才匆匆冲进教室。他们个个脸上挂着刚洗过的水珠,头顶上冒着蒸汽。

“什么课?”Y总是最后一个进来,他站在座位旁边,拿着本书一边不停地扇风,一边急匆匆地问我。

“作文!”我几乎是他的活课表,回答他没有什么好气儿。

看到老师走进教室,Y赶紧坐下,半个屁股只挨上长条板凳最右头的一角。

“起立!”我发出脆生生的口令,大家笔直地站起来。我这头的板凳高高翘起,Y一个趔趄,差点摔跤。

“扑哧——”看他那狼狈相,我笑出声来。Y转头怒目瞪着我。

忘记了诸如此类的小矛盾如何化解,总之中学的同桌之间都是这样,觉得对方天生跟自己作对似的,每天都会发生不同花样的小战争。大概是青春期的孩子对异性的敏感无处安放,只能手足无措地将它表达成反感,永远是不共戴天的模样。

就比如两人共用课桌的中间,仿佛有一条隐形的警戒线,每天上学来都是各自擦净自己的那半,绝不会擦过去一点点。我也刻意控制写字的右手不超过那条警戒线,否则,就是极没面子的事。

放学前,Y忽闪着眼睛说:“明天我请假,这张课桌明天全归你啦。”

第二天,我的抹布在警戒线旁犹豫了一下,接着擦净了整张课桌。上课铃响前,Y姗姗地来了。他摸摸桌面得意地说:“谢谢啊。”我没有搭理他,但也没有因此生气。

那一整天,Y将我们共坐的长条板凳慷慨地推过来好多,甚至借故用我的铅笔,还给我时已将它削出漂亮的笔锋。Y很会削铅笔,他肉乎乎的手指握着把蓝色小刀神情专注地削铅笔,像一个未来的雕刻家。

就这样,我们成了好邻居。我帮Y擦课桌,Y帮我削铅笔,彼此心照不宣。

Y很贪玩,成绩中等,而我功课是数一数二。Y开始向我请教每次考试的错题,他的成绩渐渐有了提高。作为回报,他偏身让出空间给我越过警戒线写字的右手,也不再一下课就逃离教室,只为削好一支铅笔。有时他早早到校,借用别人的抹布先擦净整张课桌。还有几次他伸着脑袋在窗外张望,看到我立即就缩回去,很滑稽的样子。

我们还会交流贴纸,他会送给我几张藏在书包里的蓉儿,说过类似蓉儿很聪明你也很聪明的话。我将附属在各种贴纸上的黄日华都剪下来给他,那是他崇拜的郭靖。文具盒表面被他贴满了,就贴在每本书的书皮上。

最近Y迷恋上了倒钩的踢球技术。在每一次球赛中都刻意使用这项生硬的技术却不能成功,被班里的男生抱怨。他却不以为然说,只要钩到了就是个漂亮的进球。

“你少逞能!如果你不倒钩传给我,我就能射进!”磊大声地抗议!磊是体育委员,和Y分别任左右前锋,他右脚,Y左脚。磊坐在最后面,第六排的位置。

我看了看Y,他铁青着一张脸,绷紧嘴唇不说话。

“我看,他是想逞能给女生看,可惜呀,糗态百出!”磊尖酸的语气立即引出一片意会的不怀好意的笑声。

Y的脸腾地涨得紫红,还没容我反应过来他已冲过去,照着磊打了一拳。“的少给我胡说!”Y闷声怒吼。

“我靠!来真的啊!”短暂的安静后教室后面就一片混乱,Y和磊扭打在一起。课桌板凳被吱扭着拉来挤去。男生们都兴奋起来,有几个假模假样地去拉架,最终却变成助威的啦啦队。

我匆匆地跑出去叫老师,从Y的台板里撞落了一盒东西。那是一盒崭新的飞鹰牌单面刀片。

第二天,Y情绪低沉,一早上都没有说话。他用圆珠笔用力地将课本封面上的靖哥哥涂成了大熊猫,手背上隐约有青色的伤痕。

我将昨天的那盒飞鹰牌单面刀片还给Y。这种刀片我只见过磊有,它是我们这个兵工厂的办公福利,磊的父亲是厂里的工会主席,自然得天独厚首先拥有。

“你也有这种刀片啊?”我故作轻松地问他。

他没有答我,将那盒刀片攥在手心里,继续涂他的熊猫。一整天,Y都像个哑巴,他没有帮我削铅笔,也没有问我数学题目,甚至连问作业借橡皮什么的也回头跟大头和瑜说。

我哪里得罪他了!他这个样子好像跟他打架的是我而不是磊。直到下午自修课,Y又拿出了那盒刀片,他转过身去分别给了身后大头和瑜各一枚。接着,也扔给我一枚。他好像要说什么,嘴唇嗫嚅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我得到了一个惊喜,自然顾不上他的情绪,赶紧剥去了刀片外紫色的包装和那层薄薄的油纸,放进文具盒里,左瞧右看地瞅了半天。

“用油纸包起来,否则要钝的。” Y说。

我没有理会他,艰难地试削起铅笔来。Y转过身去,丝毫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刀片和一支笔头削得很糟糕的铅笔被我懊恼地扔回文具盒,“当啷”一声。

放学后,男孩子们没有继续踢球,早早散了。只有Y,一个人在操场对着围墙狠命踢球,接着啪的一声扑下去练倒钩。没有草坪的地面随着他的全身扑倒而尘土飞扬。

作为值日生的我,每次路过走廊看到Y在烟尘里的扑倒又爬起的身影,莫名有些伤感。

初夏的夕阳将余辉洒进教室,教室的玻璃窗闪着温暖的光。Y身上搭着长衫,手里拿着足球从走廊的尽头走来,运动后的身体逆光里蒸腾出一层淡淡的金色。

“小麦,你在啊。”他叫我。

“嗯,快点,我要锁门了。”

Y回到教室,胡乱理了一下书包,拿出一片新刀片:“再给你一片,别再剥开油纸,下次用。明天不要帮我擦课桌了,铅笔你自己削吧。”他没有看我的眼睛,只盯着手里的刀片,“这个很锋利的,削的时候不要使太大的劲儿。”他将刀片放在桌上,转身走了。我看着他说话的嘴唇旁一层褐色的绒毛,心里有点想笑,又有点难过。

天气越来越热,夏天到了,男孩们的球踢得越来越好,终于在一次和高二年级的比赛中,Y射进了他生命中第一个倒钩球。一整天,班级里都在议论那个倒钩的姿势有多帅,Y有多果断勇敢。磊搭着Y的肩膀说,哥们,下次教我。

女孩们也有女孩的事情。我们用厂医院里挂水软管浸在彩色粉笔水里染色后编织各种动物,我们学唱《妈妈的吻》,我们着迷地听齐秦的歌,我们都有一本自己的歌词本——给我一个空间/没有人走过/感觉到自己被冷落/给我一段时间/没有人曾经爱过/再一次体会寂寞……我们不知道爱是什么,但隐约体会着青春的寂寞。

Y和磊又打架了!这一次,他们还没来得及走进教室就打了起来,而且Y用了新式武器——水泥乒乓台上的砖头!没有谁说得清他们为什么打,但大家都看到磊捂着脑袋,指缝里滴出鲜红的血。

磊住院了!Y受到各方严厉的批评,学校里的警告处分,家长的高压政策,同学的敬而远之,甚至我,都转身向左不愿看到他。Y不再去踢球,常常趴在桌上用飞鹰牌单面刀片将文具盒上的郭靖剥得“体无完肤”。

Y怎么这么野蛮啊!磊会不会死啊?如果他死了,Y就是杀人凶手!我一面义愤填膺地想着一面打开文具盒,Y送我的飞鹰牌单面刀片映入眼帘,它仿佛也变成了一把凶器,紫色的包装很是刺眼。

“还给你!”我将刀片扔回到右半边桌面。

Y一愣,瞪大了眼睛,接着,愤怒控制了他的五官。他咬着牙,锁着眉,瞪了我一分钟。我也挑衅地回瞪他。忽然他用刚才把玩的刀片对着自己的左手腕。“我也放点血,算是公平了,是嘛!”他的指甲因用力变得苍白,刀刃几乎要碰触到了皮肤,眼睛里纠结着愤怒和倔强。

“喂!那里可是动脉,割下去会死的!”情急之下,我一把拽开了Y的左手。不管他怎么野蛮,但我不想他死。Y咬着下唇,手哆嗦了一下,刀片松落下来。豆大的眼泪,啪啪地同时跌落在他的衣袖上。

Y跟我说是磊实在太嚣张,他拿起砖块只想吓唬吓唬他,没想到会打中他的脑袋。其实我也反感磊的嚣张,于是,又拿回了刚扔过去的刀片。

磊休息了两天回到学校。他头上缠着白纱布,神情萎靡,不再气焰嚣张。

高一只剩最后两周的时间了,Y学习空前地专心,每天都有很多题目向我讨教。期末,他考到了班级第四名。

领成绩单的那天,Y给了我一张字条:“Y自愿被小麦杀害,不追究小麦的刑事责任。”

我讶异:“你的脑子真的有病耶!”他说:“那天你拉住我的手救我一命。下次我犯错,允许你用飞鹰牌单面刀片杀我,还你一命。”

“滚!谁拉你的手啦!”我气恼地踢他,他笑嘻嘻地跑开了。

高二开学,学校安排新转来的赵老师做我们班主任。新人新办法,加之赵老师还不熟悉同学的情况,将排座位的任务交给了做班长的我。

排到自己同桌的时候,我犹豫起来,忽然想起上学期Y给我的那张“赦杀令”,莫名心烦。最终,我排了大头做我的同桌,Y则排在我和大头前面,与另一个新转来的女生娟同桌。

周一早读,赵老师按照我排的座位表布置同学调换。当我拿起书包,收拾台板里的杂物,转身坐到后一排时,Y惊奇又恼怒的目光一直盯着我。我没有看他,低着头整理文具。

一切安排停当,开始上课,哪知Y又冒出来个新花样。

第一节课是语文课。“起立!”“请坐!”

Y并没有坐下!大头从后面踢踢长条板凳,他像没听到似的,没有反应。

“快坐下呀!”我也小声地提醒他,Y还是无动于衷。

赵老师故作平静地看着Y,说:“这位同学,请坐!”他维持着风度。Y还是充耳不闻。年轻的赵老师并没有发作,“那你就站着上课吧!”

接下来的其他课,Y都不肯坐下来。物理老师叫他站到后面去,他就真贴着后墙站了一节课。

课间,我跑去问他,你怎么了,坐下来会死啊!他定定地怒目看我,从嘴角漏出几个字:“死也不用你管!”

一连三天,Y都是神经病似的状态。脾气好的老师允许他站在座位旁边,严格点的老师就让他站到后面去。

大头悄悄跟我说,你还是坐回去吧,你看Y这样子,不像闹着玩。我心里有点动摇,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但年少的我们是一样地倔强,看到Y倔强不讲道理的行为,我烦躁地想,随他去吧。

终于,赵老师发火了,大声说:“你坐到后面去!站着影响其他同学!”Y立即整理了书包,走到了最后一排,坐在磊的旁边。

一切都恢复了正常,槐树茂盛的枝叶在教室窗外晃动,麦李河在学校脚下静静地流淌。课程一如既往地进行着,男孩子疯跑着踢球,女孩子抄歌词做手工……但是,Y和我,却不再是从前的样子。

坐在后排的Y常眯着眼睛看黑板,不久配了一副眼镜。

记得我曾借故跟他说过几次话,他都不怎么搭理我,后来,我们几乎就不说话了。Y的成绩也有些下滑,维持在班级十名左右。

有时我会想,如果赵老师再让我排一次座位,我会怎么排呢?然而,老师再没交给我这样的任务。高二下,班里又转来了成绩很好的陈,赵老师安排他坐Y原来的位子。

高三了,每月考试,按名次排座位。我和陈变成了同桌,因为第一名第二名总是我们两个。

转眼高考预选考已结束。考后放假的第三天,赵老师叫我来到学校。

正是上课时间,安静下来的校园分外美丽。我的教室窗明几净,桌椅暗红斑驳的油漆反射着淡淡的书卷气息。最后一期黑板报是端正的几个大字:“为高考努力!冲刺!加油!”红色的粗体勾了浓重的黄色边线,显得那么立体。想到还有一个月就要离开校园,我不禁出神默默感慨。

“小麦!预选的结果出来了。”赵老师走过来,“你考得挺好。去发一下预选通知书,选上的同学明天来上课。”我翻看了十张预选通知书,Y刚刚选上,第十名。

我首先来到Y家,敲门,没反应。再敲,Y一把拉开了门,他赤着膊,估计刚睡醒。等他揉好眼睛看清楚是我,马上像见到鬼似的将门啪的一声又关上了,在里面闷声问:“什么事?”

我将预选通知书从地下的门缝塞了进去,没说什么,走了。其实本想跟他说些鼓励的话,被他一关门就没说出来。

第二天,没有预选上的同学在家里等着考技校或者招工的通知,不再来学校了。高三年级,只剩下十个人。还是原来的教室,不用再排座位,不用两个人一张课桌,大家自由坐。我们九个同学早早地来了,坐好,Y却一直都没有出现。赵老师没等他,做了简短的动员,就发放复习题叫我们自己做。这时,Y拎着扁扁的军用书包晃晃荡荡地走进了教室。他径直走过来坐在我的右手边。

我向左挪了挪身子,看着他问:“你忘记了今天要上课吗?”他说:“没有。”

然后他从书包里摸出文具盒,拿出一盒崭新的飞鹰牌单面刀片放在我面前,说:

“小麦,这个给你吧,我用不上了。”

“为什么?”

“我不准备考大学了。”他平静地说,“你好好学吧,我相信你一定能考取的!”戴着眼镜的Y此时是那么斯文有礼。透过镜片,我看到他明亮的眼睛里满是诚恳,仿佛还有一层薄薄的雾气。“我肯定考不上的,就不瞎耽误工夫了。你不一样,你来自南方,像燕子一样,要飞回去的,不是吗?”他顿了一下,摸了摸课桌说,“我走了,记住啊,我是你最后的同桌,就今天!”然后他拎起书包甩在肩上,转身走出了教室。

我很想跟他说,再努力一下,我们都再努力一下,一起考上大学,再继续做同桌吧。

可是他的背影已经出了教室。我愣了一分钟,冲出教室,跑到走廊上,看到Y已经走到底楼的乒乓台旁。

“Y!”我大声叫他,他回过头,冲楼上的我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忽地他将书包扔出去老高老远,又飞身跳过乒乓台跑过去,啪地倒地做了个倒钩的姿势,将书包钩回来。他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冲我使劲挥挥手。

我也学着他的样子使劲挥手。

眼泪,落下来!我没有去擦,让它尽情地流淌。

那盒飞鹰牌单面刀片里有一张字条:“小麦,你一定能考取名牌大学!这是我的预言,我跟人家打赌的,赌注是我的命。”字迹在我含泪的眼里变得模糊起来。

一个月,我复习得很认真。两个月后,我收到了南京某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那里,是我的家乡。

Y最终考取了本市最好的技校。磊去参了军。

八月底,赵老师带着我们沿着麦李河进山游玩,大家开心地蹚着冰凉的河水追逐嬉闹。磊对着山谷喊:小麦保全了Y的命!有回音传回来,命,命……我们就拼命地笑。笑声也被传回来,将整个山谷渲染得快乐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