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润墨网以专业的文秘视角,为您筛选了一篇旋转在山谷的藏乡“大篷车”范文,如需获取更多写作素材,在线客服老师一对一协助。欢迎您的阅读与分享!
前奏:
乡野铺开“古希腊剧场”
从明下旬开始,自治区藏戏团就要进行长达3个月的下乡演出。拉萨河谷地带的堆龙、达孜、尼木等县村庄密集,在青稞收割前后乡民聚集观看藏戏已经成为多年的传统。这次去的是尼木乡。
大客车摇摆着在尼木乡的碎石盘山路上行驶,这片肥沃的山谷在午后酝酿着浓重的雨意,山脚下沿着银亮的溪流散落着长列四四方方的石砌水磨坊,就像是散落的棋子。
路上有三三两两的村民,老人裹着传统的绑腿,唇须上有棕黄的鼻烟痕迹,黄铜一般光滑的指节紧扣着怀里的藏毯;裹着花格头巾的大嫂背着塑料青稞酒桶,姑娘们额头有小小的刺青蓝痣,她们穿上发亮的新藏装,缓慢而害羞地勾手走在一起。所有的人都在向高处走,那就是半山腰的东嘎村委会。
我们刚下车,迅疾的雨点就急速地砸向东嘎村。村长和护村队的民兵们站在屋檐下等待已久,他们穿着新发的迷彩制服,拘谨僵硬地伸直双臂,组成人墙,护送藏戏团的演员们走进村委会的办公室。
天空一片浅灰,庄稼汉们低着头,搬着许多藏式矮茶桌进屋。很快,热气腾腾的土豆炖大块牛肉、堆积如山的煮血肠以及甜食“玛森”已经放到了演员们的面前。矮小敦实的村长戴着顶礼帽,指挥若定,看来早有准备。
打开许多口化妆箱,箱内紧紧堆着华丽的戏服、仙女的头冠、木制的绿松石耳坠。好奇的尼木乡小伙子们眼睛紧贴着油腻的玻璃,手搭凉棚,在玻璃窗上吐出热气,观看一切。剧团的漂亮姑娘们取出化妆盒和小镜子,勾画眼影,上睫毛膏,这场面让新烫过头发的小伙子们大为窘迫,他们一哄而散。
短暂的雨已经停了,天空重现阳光,太阳仿佛一只炽烈的眼睛盯着这个山谷。台下早来的乡亲小口抿着啤酒,黑压压的头巾、礼帽和高耸出人群之上的铜质转经筒,一直铺展到水泥地的尽头。更远处直到50米开外寺庙的阴影下,都坐满了乡亲。这是东嘎村难得的盛况。
台上是乡长讲话,台下,藏戏团的姑娘们已经换上了天蓝色的仙女装,带上了鲜艳的五佛冠,她们轻盈地走过黑压压的人群。于是席地而坐的当地小伙子们收起双腿,将裤脚的泥点和灰尘扑扑的马靴小心地掖在身下,不时用手拂动定型得僵硬膨胀的鬓发。
赤红色的幕布展现在人们眼前,藏戏祖师爷汤东杰布的像已经悬挂在正中,他银白的长须垂在的上身上。
舞台的幕布后面,庄稼汉们搭上了雨布,开拓出一条简易的通道兼后台,沉重的大件道具箱摆放在这里。传统的赤红绒布分隔前台和后台,让人有一种沉甸甸的期待和紧张。传统的藏戏演出中,是没有后台的,演员唱完之后,并不下台,而是后退几步,时而为主角伴唱,类似古希腊戏剧中合唱队的角色。观众则层层叠叠围绕着演员,也仿佛是古希腊的环形剧场。只不过演唱的不是《俄狄浦斯王》而是《诺桑王子》之类。
开场:
“温巴”飞旋伴鼓点
司鼓扎西旺杰将浑圆敦厚的藏戏皮鼓支好,架好铜镰,几柄大小不一的弯鼓槌放在手边。他脱下手套,用手掌仔细抚摸鼓皮,觉得有些干燥,在上面喷了些水。
扎西旺杰说,古时候藏戏的司鼓会坐在观众中间,天气炎热,于是边敲鼓,边喝青稞酒,如果鼓面因为激烈的敲打而干燥,鼓手会大喝一口青裸酒,满满地喷在鼓面上。一天的演出下来,人也大醉,鼓也醺然,堪称醉鼓。
不过扎西旺杰不喜欢酒气熏蒸的鼓面,也不喜欢只敲打激烈的鼓点。鼓声要在微妙之处,调节演出的节奏,犹如弓弦一般张弛有度,所以他改用清水。
鼓槌重重落在面上,有力地拉扯着山谷间游走的云气。还走在山路上的人,听到鼓声,不由加快了步伐。
扎西旺杰说,藏戏的鼓点的作用之一正是召集观众。古老的藏戏班多为流浪戏班,他们将自己制作的服装和简单道具背在肩上,在大地上漫长地游走。来到一地,为了招拢观众,老艺人会让年轻力盛的小伙子背负着羊皮鼓攀到高处,奋力击鼓。一共击鼓三遍,从平缓渐至激烈,听到的人会加快脚步。三通之后,就是蓝面具“温巴”飞旋上场的开场舞了。
此刻,身穿彩色小褂,腰间围着红围裙和白麻绳的“温巴”们在后台悠然地放下藏文报纸,掐灭烟头,活动手脚,汇集在舞台两侧,准备上台。当他们戴上蓝面具,刚才还在和他们聊天的乡亲们就会打住话头。一张古老的面具,戴在熟悉的脸上,画出了一道无形的界线。
鼓声稍作停顿,再次洪亮地响起,长须飘飘的蓝面具“温巴”飞旋着上场,这就是藏戏开场的“温巴顿”。600年前,有“荒野之王”称号的大成就者汤东杰布最初创立藏戏的目的,是为在各地汹涌的河流之上兴建铁桥而募捐。当时的藏戏只是7个姑娘的歌舞,这就是藏戏中最古老的舞蹈:拉姆(即仙女),藏戏的名称(阿佳拉姆,即仙女姐姐)正是从此而来。史籍记载中,留下了各地民众献出铁环甚至铁钗合力修桥的记载,如今仍有许多铁桥横越波涛之上,成为汤东杰布的纪念碑。
藏戏面具最初所模仿和纪念的就是汤东杰布,所以才会有白鹭和长须飘飘。那么是从何时起,汤东杰布又变成了蓝脸的“温巴”呢?据说是来自一位渔夫的形象。这位渔夫每日在湛蓝的湖水边打鱼,天光云影,湖水飞溅上脸,天长日久,就变成了天蓝色的面孔。
蓝面具是藏戏演出中的重要角色,当需要提示情节时,也会有手持吉祥结的蓝面具上场,以快如连珠的藏语气壮山河地解说剧情,这就是藏语独有的“说雄”。而这位孔武有力的渔夫,其似笑非笑,长髯飘飘的蓝色面孔,为何成为藏戏中贯穿始终的纽带7没错,他徒劳无功追求仙女的努力,反而成为诺桑王子和意超拉姆终成眷属的起因,他是桥梁和机缘,这是否就是蓝面具成为开场表演的原因?
藏戏最初诞生时,据说只有仙女舞和蓝面具舞,表演只有舞蹈和吟唱,基本无剧情,神秘多于世俗。之后,世俗民情的故事才从吟唱中慢慢浮现,而当观众和演员都沉浸于故事时,古老的蓝面具在鼓乐喧天中飞腾而上,仿佛古老的幽灵重现舞台,提醒观戏者,这一切不过是过眼的梦境。
“温巴”腰间的白绳飞舞,洪亮地讲述开场故事。藏戏的主要情节,即“雄”就此开始。
“古时藏地分为三部分:上有阿里三围、中有卫藏四如、下有朵康六岗。在江孜地方,有一位老汉叫贡桑德清,他的老妻名叫娘察赛珍……”在东嘎村这个小小的舞台上,在铝合金板搭成的天幕下,贡桑德清和他的老妻背着木柴登场了。他们很快就会有一个度母投生的女儿,叫做朗萨雯波。她长一月,相当于别人长一年。
入戏:
空谷回音一唱三叠
当少女朗萨在舞台上和女伴翩然欢聚时,幕布后面,神舞队已经准备就绪。他们戴着面前垂有黑须的高大法冠,遮住双眼,只能看见嘴唇,手持颅碗和金刚杵。正是在跳神中,朗萨雯波被土司(或者说山官)挑中,一定要让她做自己的儿媳妇。
同样在幕布后,排在神舞队后面的山官,在整理自己的假胡须。幕后阴暗而庞大的队伍,将要登台主宰朗萨雯波的命运。而明亮台前的朗萨仙女,对此则一无所知。
而台下的观众当然是知道剧情的,有些甚至能唱出下一句的唱词。他们以先知般的眼光观看朗萨。后台是必将上演的命运,台下是全知一切的大海,朗萨的命运在这钢铁般的夹击下,只能在窄窄的舞台上演出,如同梦境。
面对着东噶村的群山和台下黑压压的百姓,山官高唱:“我手上五色彩箭,插在朗萨你的身上,定为日朗家我儿的妻。自从今日便开始,大户人家抢不走,小户人家偷不掉,中等人家娶不去,不准说飞到天上边,不准说钻进地底里。”藏戏特有的断音唱腔(藏语叫镇古)在连绵的伴唱之中,一唱三叠,波波折折,空谷回声。
台下鸦雀无声,阿妈嘴里含着大块坚硬的干酪,汉子将青稞酒举到嘴边,护村队的汉子们看得入神。我离开热烘烘的人群,向百米开外的帐篷酒馆里走去,我想喝得半醉再来看。
有人曾对我说,藏戏要伴酒而听,酒入喉,唱腔也钻入耳根最深处,细细一丝,在那里回转萦绕。因此,纯粹的老戏迷甚至不看戏,他们会背对着舞台,一杯杯喝着青稞酒听戏。音乐是不需要形象的艺术,甚至抗拒形象,这些老戏迷孤傲地背台而坐,可谓深得其味。
在帐篷中逗留,大喝或浓或淡的青稞酒,我已经昏昏欲醉。从酒帐里遥望舞台,只有几个服色鲜艳的人影在闪动,似乎是朗萨的婚礼场面,高亢的唱腔在狭长的山谷里反射回响。
在台上,一位修行者假扮为耍猴人在点化朗萨雯波。“尚未学会攀越的小猴,不幸落入猎人手里,一条绳索套脖子,受尽训练苦和累。”看着小猴挣脱绳索,逃之夭夭,朗萨若有所思地歌唱:猴儿尚能得自由。
扮演朗萨雯波的梅朵从后台走廊里一次次走过,她的“父亲”套着银白的假发套,在和老乡聊天,而她的“丈夫”则带着木制的假松石耳坠,穿着贵族的黄袍,玩着苹果手机。“朗萨”对朗萨的命运了若指掌。但是在台上,朗萨雯波依然迷惘,哀愁,等待不可避免的命运到来。
台上,朗萨雯波已经倒在地上,被她的大姑子阿纳尼姆踩着用鞭子毒打。紧靠戏台的阿妈们,听到这呼啸的鞭声,发出牙疼一般的低低惊呼,还有的用粗糙的手掌去揉眼睛。
远方山河依旧,欲晴欲雨,正是适合这部悲剧上演的背景。
收官:
大幕拉上人未醒
在后台,演员们取出了一个用哈达捆扎的白布包,准备上场,上面稳稳地缀着仙女的五佛冠,这表示朗萨雯波死后的遗骸,五佛冠说明她是度母转世。
梅朵在幕后听着鼓点准备上台,她已经换下了朗萨雯波的主妇装束,穿上了红色的氆氇,标志着朗萨的死后复活和皈依佛法。在她身后,剧团身材最高的小伙子已经擎起黄罗伞盖,准备谢幕时的歌舞,在小村这个狭窄的过道里,巨大的黄罗伞盖几乎无法伸展,斜斜地擎在屋檐上,“仙女拉姆”们也低着头从伞下经过。
这个小村里,偌大的黄罗伞盖飘动着,如同伴随藏戏团一起流动在大地上的一朵古老的黄云。
桑烟在舞台一角升起,标志着演出即将结束,“擦夏,擦夏”,我身后一个黑瘦的东嘎村老阿妈颇为遗憾地说,斜阳亮亮地给她的鼻子镶出金边。有些家庭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抖动满是灰土和瓜子壳的毡毯。
烟雾缭绕中,可以看见藏戏团的演员们整整齐齐地摆成凹字形,手里握着糌粑,等待最后向舞台中央撤出,结束演出。班典旺久还在唱,他的声音仿佛是从浓烟中斜扎过来的一柄刺刀,锐利直截。东嘎村的干部们,抱满哈达,上台为演员们敬献。
雨又落了下来,“哧哧”地射入干燥坚硬的山地。
院子外面的土路上,藏戏团的卡车已经装满了大箱子,盖上篷布。
客车发动了,尘土漫天,护村队在尘土中列队向我们挥手告别。他们身后是一个围着蓝围裙,裹着头巾的高大女子,是村里小酒馆的女招待,当即将驶出视野时,她颇为笨拙而腼腆地摆了一个藏戏中常见的仙女姿态,向我们告别。
车窗后,黄尘的大幕拉上了,夕阳下尼木乡悠长的山景仿佛是幕布上的藏式绘画,仿佛我们仍在戏中,还未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