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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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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慧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已经逃出那个村子,她躺在一间破庙废弃的柴房里。昨天她顶着夜色奔跑,身后跟着一大群那个村子的壮年,他们要抓她回去,就在她有气无力爬上一座拱桥准备往河里跳时,有人从暗处伸手将她扯住,只听那人说“我来救你”,便拖着她一路狂奔躲进了一间黑屋子。那黑屋子就是这间废弃的小庙。但是救她的人已经不见了。

她从破庙出来,四周一片陌生树林,空气很好。她抬头追看天边滑过的一小片灰云,猜测晚间可能有雨降临。

接下来她必须搞清楚是不是离那个村庄足够远以及周围住着什么人。林慧拿定主意便抬脚向那片树林走去,林中隐着一条小路,由于路两边凌乱的刺竹,穿过这片树林需要花点工夫。她折回庙中找了两小块和鞋子一样大的木板,将它们稳稳地绑在鞋底,以方便穿过刺竹林。可是等她做完这一切准备要出门时,落雨了,雨落得很大并且带着滚响的雷声。

林慧只好靠着窗户坐下来等雨停。这个时候想做点手工活打发时间不可能,庙里除了几尊破损的菩萨和几张朽坏的桌椅,再看不见值得动手打扫的东西。百无聊赖的时刻她有点慌张,万一那个村子的人突然闯到这里怎么办?想到这儿她不由得起身看了一眼窗外,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一直在路上走,让什么人都不能掐准她的位置。

可是眼下哪儿都去不了。不过,她又在心里推想,也许那些人已经放弃了对她的追捕,甚至可能将她忘记――这是有可能的,他们那儿的一部分人患了一种治不好的毛病,那就是头一天的事情到了第二天就忘记。可是还有一部分记忆相当好的人,谁知道此刻他们是不是正朝着小庙的方向追来。

雨水顺着小庙屋檐的一根竹竿往下滴,林慧的视线落在飞溅起来的水花上,她头脑瞬间清醒,决定不再纠结这些往事。现在最要紧的是离开小庙,尽快穿过刺竹林去看看那边的情况。

然而,刺竹林密密匝匝根本找不到钻进去的缝隙。小庙后边的路不能走,昨夜她就是从那条路上跑来。也许昨夜那人可以将她从这儿领出去,但是,她对救命恩人的样貌不熟悉,说来也怪,她始终无法回忆起那位救命恩人的声音是男是女。

雨水落在刺竹林就像落在海面,竹林翻出一阵浪潮般的响声。天色逐渐变暗,小庙背后的山包隐在一层黑雾中。她想尽快找到刺竹林的路――既然这儿修了小庙,那一定会有路――于是踩着竹叶沿着边缘查看。这一走她才发现这片竹林像一道精密的网子把小庙包裹在里面了。这景象使她心里慌乱,就好像刚刚从那儿逃出来又被另外的什么东西捉住。

“现在怎么办?”她心想。虽然这样想但是很快走到了小庙的另一边,她要看看那边是不是藏着出路。结果显然和先前一样,她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带着这种失望的心情就像画句号似的、沿着竹林从小庙的右边转到左边。这下她完全失去再找出路的兴趣,走到小庙门口长了几根野草的台阶上坐着。

“哟,你怎么坐在凉地上?”

背后突然传来的声音使林慧猛地站起,惊得脸子发白,嘴唇抖颤。她两眼发直地看到说话的人之后,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可是接着她又陷入紧张和恐惧。

“曾婆婆。”她尽量掩饰慌张的情绪。

曾婆婆在小庙靠窗的位置向她招手说,“进来呀小鬼,看你一身浇湿……”

林慧心里咯噔一下,因为曾婆婆对她的称呼和之前不一样。从前她喊她……她突然脑子一片空白,想不起喊她什么。

“不要想那些没用的了,快过来。”曾婆婆又轻言轻语催她进去躲雨。

林慧听到这些温和的话受了感动。走到曾婆婆身边的时候她突然见到一副年轻的面孔――是的,就是曾婆婆年轻时候的面孔。令人奇怪的是,这面孔越看越像她当姑娘时候的好朋友。

“曾婆婆这么年轻啊,还像我的一个朋友!”林慧说这句话是不由自主的喊出来的。

“你眼睛被雨水打湿了,没看清。”曾婆婆冷冷地说,还将视线转到别处,仿佛她正陷入某个长长的回忆。

林慧不相信自己看错了,虽然她的眼睛确实被雨水打湿、此刻还像流泪那样向下滴着水珠,可她确信曾婆婆的样貌就是眼前这个年轻的面容,即便她无法解释为什么曾婆婆变得这般年轻。

她们顺着两扇窗门各坐一边。林慧低着头但其实一直在偷偷地观看曾婆婆。她心里嘀咕着这样一件怪事: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明明是个老人家,为什么眼前是这个样子。

“天哪……”林慧想到后面的事情突然压不住惊慌的神情,差点跳起来,“她肯定是来捉我回去的!”

曾婆婆正是林慧逃跑的那个村子的人。

“难道你忘了昨天晚上是谁拉你一把吗?我原本以为你可以在那儿安生过日子,你偏要跑出来给我找麻烦。”

原来昨夜救她的人是曾婆婆,林慧心里表示感谢但是眼睛也不敢抬一下,用可怜的语气说道:“我想回老家。那个村子我一个人也不认识,那儿的人我都不喜欢。”

“我也是那个村子的人,你也不喜欢我吗?如果你当初不愿意去那儿生活,我是不会勉强。你父母把你交给我的时候,你也没有反对。”

“是的,我没有反对。我也不是不喜欢你。那个村子的人都很奇怪,我感觉与他们不是一路的。那时候我以为你们村很好玩,我父母也不了解情况,和我同龄的很多人都去了那儿――你知道的,年轻人好奇心重。结果那儿风色一点也不好,根本不适合我这样的人居住,何况我没有看见一个除你之外的熟人,我想我那些同龄的朋友肯定逃走了,他们说不定听到我逃出来的消息,正高兴地在回家的路上等着,我来的时候天气正热,现在已经初春,这样的天气最适合赶路。”

“晚啦!不要白费心思。我还没见过来我们村的人有谁回去过。你可以试一试,住的时间长了就会死心塌地――事实上在哪儿住不是一样的吗――你只在我们村子短短的住几个月,这点时间肯定不能让你安下心来。你只要多住几个月,我保证以后谁请你回去你都不愿意。你那个村子说起来也是我的老家。我现在就没有回去的心思,甚至把那儿的路都忘记了。要不是你父母当初给我捎信,让我去领你,我还不知道怎么找回那条路。”

“那么,你还记得回去的路吗?”曾婆婆又说。

林慧沉思了一下,“记得。”

曾婆婆仰起脸笑了一阵,她什么也没说,她的笑不那么自然,流露出一股嘲笑的味道。

曾婆婆在小庙里清扫那些结了蜘蛛网的菩萨像。不过这些活都是晚上做的。白天她倒头就睡,到了晚上却精神抖擞抓起小庙里一根竹扫把,这儿挥挥那儿看看。晚上她做这些杂活的时候林慧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她靠在一块破边的竹席上,迷迷糊糊地很快就能进入一场梦境――如果曾婆婆不在这时候喊她的话。

可能上了年纪的人瞌睡少,脾气也古怪,她好像是专门等在林慧就要闭上困顿的眼睛的时候,突然很生气地说:“你应该起来帮助我。以后我们只能住在这里。你这样的懒鬼还想住到哪里去?已经无路可走啦。”

“好。”林慧每次都这样回答,但一直不起来帮忙。她知道打扫小庙的事情根本用不着她参加,曾婆婆会像一个虔诚的信徒那样,把那些灰尘――实际上已经没什么灰尘了――打扫干净。

这天晚上林慧半睁着眼睛,曾婆婆顶着一块手帕在空气中跳来跳去――她已经是第三个晚上跳来跳去――追撵空气中飞着的尘土,现在如果还需要打扫那就是空气里浮着的尘土,菩萨像已经干干净净,连漏雨的瓦片都翻好了。当然,林慧没有看见曾婆婆是怎么爬到小庙房顶去翻瓦片的,不过她清楚这点小事根本难不倒这个身手敏捷的老人。

“跳什么呀,浪费时间。”林慧打了个哈欠,今晚她准备睡个早觉。曾婆婆顶着手帕气喘吁吁地说:“你的背脊还没有睡出青苔吗?起来活动活动吧……”

林慧闭上眼睛不答话。这三天确实累够了。正当她准备安心睡一觉,却听见曾婆婆有气无力用生气的口吻说:“小鬼,我要走了,你不来送一程吗?”

“什么,”林慧睁开眼睛却看不见曾婆婆,小庙中只有她一人。

“不这样说你会起来吗?”林慧走到小庙背后,看见曾婆婆站在一口废弃的水井边,她笑眯眯地和林慧说话。

林慧感到今天晚上心情很舒服,这是她离开家乡第一次有这么温和的心情。正对着井口上空的毛月亮在云彩里穿行,浅淡的月光落在曾婆婆身上将她整个人变得慈祥。

林慧想走过去跟她说话。像这样的晚上最适合谈心。可是曾婆婆却突然转身坐下来并且直直地躺在井边,“你不要打扰我,我休息一下。”话音刚落鼾声就传了出来。

“看来你也很困了。”林慧说着便转身回到小庙去拿逃跑时随身带来的一件旧衣服。当她抱着衣服出来,曾婆婆已经站起来了。

“你孝心是不错……”

“那是肯定的,”曾婆婆话没说完,听见身后有人说话。那个人正站在三天前她们逃来的那条路上,一棵黑漆漆的大树把他的面貌遮得看不清。

林慧感觉这个声音很熟悉,而且有一种本能的东西引着她走向那个人。当她经过井边的时候看见曾婆婆露着一张奇怪的笑脸,不,她一定是生气过度,在这张扭曲的面孔上笑容僵硬,就连月光也无法舒展。

“小鬼,你真的要过去吗?可不要后悔。”曾婆婆说。

“我想好了。你不要多事。”林慧吃惊于自己的胆量,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感觉心中有一股可靠的神力。她很想摆脱曾婆婆的控制。这几天她觉得受了曾婆婆的监视。

“我刚才是吓唬你的,想试一下你的决心。他是你父亲,去吧,小鬼。”曾婆婆的笑容突然舒展,变得慈祥温和。

林慧一听说那人是自己的父亲,心里高兴,脚步就增快了。她简直开始奔跑,而且这奔跑的速度连她自己都想不到,风声在耳朵呜呜叫,她简直像是在飞行。然而那个在树下站着的人,也就是他的父亲,始终站着不动也不说话,但是林慧不在乎这些,她只想赶快地走到父亲身边,然后他们一起回到家乡。

可是这条路像是被拉长了似的,她每走一步路就被拉长一步,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汗水也跑出来了,“我就是这样命苦吗?”她开始掉眼泪。

“算了,还是我过来接你。”她父亲终于开口说话,而且,他说完话的时候,人已经站在林慧的面前了。

想不到父亲走路的速度变得这么快。林慧惊奇地喊道,“爸爸,你和那个村子的人一样,他们走路也……”她兴奋地抬头看清来者面容的一瞬间,声音卡在了喉咙,因为,眼前这位走路速度飞快的人根本不是她的父亲。这个人面容苍老憔悴,下巴上长了一撮白胡子,眼睛也是半瞎,他顶着一头风吹乱的灰白头发,弯腰驼背地站在林慧面前。

“几个月不见连你亲爹也不认得吗?看来真像你妈妈说的那样,就是个讨债的,没良心的。”他发了脾气,努力向上抬头的时候似乎把驼背也拉直了一些。

林慧还陷在沉思里,对于父亲的话根本没有认真听。但是她对父亲的声音熟悉。不错,这个人确实有一副和父亲一模一样的嗓音,他们只是相貌不同。她抬头重新仔细地观察这张陌生的脸孔。他似乎也发现了这个企图却并没有生气,用平和的声音说:“算啦,你这小可怜,这么点年岁就离开我们。来,站过来,你好好看看吧。这几个月尽操心你在那个村子过得怎么样,害我头发胡子都白了。你妈妈当然更操心,她总是闹着要去那个村子看你,那么远的路我不放心,于是我跟她说,‘你不要着急,让我先去看看那边的情况。’她听了很满意,因为她确实不能走太远的路,现在她还病在床上,不过你别担心,我相信她明天就好了。她那个人性子犟,我们都出了门,家里很多事情等着她做呢。只可惜我来的时候过于匆忙――曾婆婆等在门口――没有好好跟她多说几句话。”

“曾婆婆?”林慧扭头看向身后,“她不是不记得路吗?”

曾婆婆若无其事的站在井边,她听得很投入。林慧看她的时候她也看了林慧一眼。

“我有时记得路,有时不记得。”曾婆婆微笑地望着小庙背后的山林,头抬得半高,虽然她此刻带着笑容,却只能让人感到一股不可侵犯的骄傲的气质。

“曾婆婆真厉害,竟然知道我的心思。”林慧心里又想,但其实她已经不那么吃惊了。

这天晚上的月亮特别好,可能是月亮好的缘故,本来在小庙里看不清的脸,在隔着一段距离的水井边却看清了。当然,这种清晰是带着一层朦胧的月光色。

林慧痴痴地望着那个井边孤零零坐着的人,她当然看见了那张脸,由于看见那张脸,她从先前痴呆的神情一下转为惊恐――那是她父亲的脸!

然而她很快就平静下来了。她开始回想关于父母的生活。在她的家乡,每一个男人都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利,那就是可以随意殴打自己的女人――当然这不是一开始就有的习惯,这是那些不得志的男人酗酒之后的杰作,之后所有的男人都学会喝酒,他们都装得很有本事,认为生活的那个环境过于封闭和苦闷,而造成他们无法摆脱这种困境的就是身边的女人,最可恨的是她们还接二连三生几个孩子,导致他最终不能迈开脚步去施展他的本事。那么他只能在家施展本事了。

林慧的妈妈嫁到那个村子的时候是非常漂亮的,一些年纪大的女人赞叹说,看啊,这活生生的是朵鲜花!(她们是指着她的脸说的)

那时候林慧的妈妈还保持着一张属于自己的清晰的面孔。可是接下来的日子,她和别的女人也就没什么不同了,生儿育女,忙着家中七股八杂的农活。她开始依赖自己的丈夫,但又不完全相信他。

林慧猜测她妈妈是奔着爸爸来的。她这样的人在生活中最软弱,哪怕原本自己有一张不错的面孔也会不知不觉弄丢。

“他已经跑掉啦!”林慧挣开捂着眼睛的手。没想到她可以活动了。说这句话的时候还因为激动站了起来。然而井边只躺着曾婆婆,她妈妈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妈妈呢?”她冲到井边问曾婆婆。曾婆婆已经从井边翻爬起来坐着,她像不知道刚才发生什么事一样在整理被井水打湿的头发。

“你这个不孝的小鬼,你扯痛我了!你在说什么?是不是睡糊涂了!”曾婆婆恼怒地挣开林慧的手。

“我看见妈妈……你不是已经……”

“睡着了什么看不见!你不要乱说话。”

“我确实看见她来了。”

“急什么,她迟早会来看你。现在怎么办呢?你爸爸一个人跑去那个村子了。我敢保证他不会再回来。”曾婆婆说。

“你怎么知道他去了那个村子?这回你想错了。他是去给我找吃的。”林慧反驳道,并且用手指着小庙背后的路,也就是先前他爸爸出现的地方。

“做美梦吧!现在他摆脱了你们村子的生活(他跟我说过,他已经过够了那样的日子)――也可以说摆脱了你和你妈妈――他总算可以自由自在,凡是到了我们那个村子的人都不会再想别的事。不像你,游魂!”

林慧不想再和曾婆婆说下去。她发现这个老太婆越来越古怪,并且怀疑正是曾婆婆阻止她回去――虽然逃跑的时候她假装好意地拉她一把。

可是她饿了。真是奇怪,几天时间过去,她第一次感到饥饿。

林慧终于趁曾婆婆睡觉的时候偷偷跑了出来。更令她高兴的是,这一次她在刺竹林找到了一条毛毛路,它被一小片竹林遮挡,是一只棕色的老鼠将她引到这儿来。她用棍子捅开密密匝匝的竹林,露出一个刚好穿身过去的小洞。身后的竹篱笆又合上了,从外间根本看不透背面隐藏的路。

“你帮了我的大忙!”她笑嘻嘻地对脚下那只老鼠说。

刺竹林把光线完全挡住,天黑了,林子顶端却一点星光也落不进来,林慧只能缩紧身子尽量避开竹节上的刺。她计算了一下,感觉至少走了五里路,太累,她想停下来休息。

那只老鼠一直跟着她,途中吱吱叫着,像在吹口哨。她蹲下来的时候老鼠跳到膝盖上,软绵绵地趴在那儿抬着眼睛看她。

第二天早上林慧从刺竹林里醒来,那只老鼠已经不见了。

“想不到我蹲在这儿就睡了一夜,”她摇头,打了个哈欠,发现胃里倒出一股死老鼠的味道,“早知道要耗这么久,应该把牙刷带来。”她想。

林慧加紧脚步,她希望在天黑之前走出竹林。她现在不饿也不渴,说也奇怪,自从去了那个村,她几天才有一次饥饿感,有时甚至半个月没有想吃东西的念头。更有厉害的那个村子的长者,林慧从来没有见到他们吃任何东西。但是每天早上他们都会装模作样地往厨房转一圈――那个厨房好像是公用的,谁都可以进去――在那些切好的肉片和土豆泥上闻一闻,就像吃得很饱似的心满意足地走了出来。

这会儿胃里还热乎乎的,林慧不知道昨天的饥饿感去哪儿了。她正是因为忍不住饥饿才从小庙偷偷跑走。当然,这只是原因之一,她更希望早点摆脱曾婆婆,早点回到家乡。

她往脸上擦汗的时候,手心里沾着几根鼠毛。可能是昨天晚上老鼠蹲在她膝盖上的时候留下的,至于为什么会从脸边抹下来,她没有多想。

竹林的路也不尽是窄巴巴的,有的地方宽得可以容纳四个人并排走,在这样宽敞的道上林慧可以看一会儿月亮,她也不记得看过几次月亮了,反正走到宽地方的时候总是晚上,月亮也好像从来没有从天边移动。每到宽敞的地方她就停下来多休息一会,甚至想干脆不走了,反正躲在这样的地方谁也找不到,况且这个地方的景色美得无法形容。她只要把四周的刺竹――那些干枯的竹子――捡起来剔掉毛刺,便可以把它们扎起来搭一座精美的竹棚子。

然而她不能在这里住下去。她要回到自己的家乡。

“我妈妈肯定还在回去的路上。”她想。当然她不确定妈妈是不是也走的这条路。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了。

有时候她也会莫名其妙走着走着突然想念曾婆婆,“说起来她也是您的外孙。”这句话响在耳边。倒不是因为这句话,而是曾婆婆看上去那么年轻,那么像她一个很久没有联系的朋友。不过,她也不能确信自己的眼睛。就好比她的父亲突然闯到这里又不见了,她的母亲出现在小庙却不与她相认,他们来看她就像隔着一条河,用失望的担忧的眼神看一眼,又什么都不替她做,用那种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的恍惚的速度消失。她还能指望自己的直觉和眼睛吗?

怀着有点伤感的情绪,她想起离开家乡的一些事――

那是个有雨的下午,由于父母不同意她去那个村子玩耍,她生闷气倒在一块门板做成的床上一睡就是三天。三天不吃不喝,导致嘴唇起皮,两眼也看不清东西。父母坐在一边哭诉,相互说了些让人听不太懂的话。而林慧很高兴,“我要去,神仙也阻挡不了我!”她在心里高声喊道,

嘴角露出一丝不明显的笑意。

其实她已经躺够了,很想从木板上站起来,但是曾婆婆不让。曾婆婆起先躲在门背后,后来不知怎么被林慧的父亲发现了,他竟然流着眼泪朝门边跪下去,轻声说:

“妈妈,您把她带在身边,可不要饿着她呀。”

林慧的母亲更是手快,从厨房端了一碗煮得香喷喷的猪头肉摆在曾婆婆面前。

曾婆婆走到门板床上用手摸了一下林慧的头,很气愤的样子说:“不要白费心思了,你们是留不住她的。从我们那个村子逃出来的人到这种地方过不了几年就想回去。他们这种人在哪儿都不安心。就是回到那个村子也还会逃走。哎,游魂呀!”

但是,曾婆婆又用似乎只有林慧看得见听得着的笑容和声音说:“到了那儿你想吃什么都有。你这个小饿死鬼,流什么口水,这些肉味一点都不好!”她说话的时候吸溜了一下鼻子,两只手在嘴前扇了扇,做出很难吃的样式。

“奶奶。”林慧小声地在背上喊了一句,她想吃一口妈妈亲手做的饭菜,这段时间她只顾着生气,而现在,如果她不吃的话,到了那个村子就吃不着了。想到这些鼻子有点发酸,后悔当初躺在床板上生闷气,搞得眼下一点力气也没有,想从曾婆婆背上跳下来都做不到。她低头看了一眼,她妈妈只顾着悄悄的流眼泪,头也不抬,并且像是为了故意惩罚林慧,当曾婆婆走到门边问她还有什么话说时,竟然无情地背转身摇了摇头说,“我没有什么可说,我现在突然想通了,该走的早晚要走,眼下我感到很疲乏,哭了这么久总应该休息一会吧?”说完她就倒在地上睡着了,背朝着林慧。

“难怪我记不住妈妈的脸。”林慧想起旧事忍不住说出这句话。此刻又走到了宽敞的地方,她抬眼望一下远处,发现那儿蹲着两个人,她们好像在说什么高兴的事。她迟疑地躲在路边,斜着身子一点声音都不弄出来的慢慢走过去。

“是你们!”她看到家乡的两位玩伴坐在路上休息,这是早先去那个村子的人,林慧看到她

们很兴奋,果然让她猜对了,那些去了曾婆婆村子的她的朋友们,全都逃跑出来了。但是她又感到奇怪,这两位朋友不像是逃跑出来而是刚刚去山上割猪草,身边放着一个箩筐和一把镰刀。虽然看到这样的景象她还是认定这二人是逃跑出来,所以蹲下来坐到她们中间,笑嘻嘻地说:“你们也从曾婆婆那个村子逃出来了。我很高兴看到你们在这儿等我。”

其中一位瘦弱的姑娘抬起头望了林慧一眼,突然脸色就变了,阴沉沉地对她说:“不要大呼小叫的。”

“我是林慧啊,刘小兰,你不记得我了吗?”她走过去推了一下另外一个没有说话的姑娘,她好像眼睛有什么毛病,一只眼眶不停地泛出眼泪。

刘小兰麻木地抬起头,懒绵绵地说:“林慧,你迟来一步,你妈妈刚从我们这里走开。以她走路的速度已经去很远了,你是撵不上的。”说完她就低头干别的事情――不停地用一根草在手指上缠来缠去,手指已缠出血丝。林慧怎么喊她都不抬头。

林慧朝着刺竹林前边看了几眼,没有见到远处有人影。但是她相信妈妈走不多远。一个大病初愈的人是走不多快的。

“你们这种人就喜欢瞎撞。”那位瘦弱的姑娘拍了拍手上的草渣子,准备往路边的刺竹林钻。

“那儿过不去。”林慧伸手阻止,可是那位姑娘却扭头对她冷冷一笑,然后轻易地穿过刺竹林,像空气一样消失了。

林慧和刘小兰在宽敞的刺竹林坐了一天一夜。刘小兰可能身体不好,到了晚上她两只眼睛都开始流泪。

“刚才我姐姐是去找曾婆婆了。”刘小兰突然说。

“你姐姐?”林慧不知道刘小兰从哪儿冒出

来的姐姐。

“就是昨天下午钻进刺竹林的那位姑娘。你伸手没有拦住。她这个人没什么主见又不听劝,但是她对曾婆婆却很忠心。她简直就是曾婆婆的魂。”

林慧抬手摸了一下刘小兰的脑门,“你是糊涂了吗?那不是你姐姐,你姐姐很早以前就不在了,我亲眼看见你父母将她埋在一棵弯腰树下。钻进刺竹林的那个是我们一起长大的同村的朋友。她是张叔叔的小女儿。”

“瞎说!我看你一定受了那个村子的传染,什么东西也记不得。”刘小兰神情严肃。

“不要再说了,赶路吧。”林慧起身就走,她不知道为什么朋友们的性格都变了,刘小兰从前可是个温顺的人,绝对不会用重一点的语气跟她说话,而眼下,她竟然敢用严厉地甚至有点可怕的态度对她。看来去了那个村子的人除了她之外,其他人都被传染了不好的习性。

“算了吧,我姐姐很快就会把曾婆婆喊来。这片刺竹林除了曾婆婆还没有人走得出去。”刘小兰两手抱着膝盖,她拿定了不赶路的主意。

就在这时,刺竹林传来脚步声。

“快跑,不要回头看。”刘小兰话音刚落,朝着林慧的后背重重地推了一把。

林慧借着刘小兰推她的助力跑了出去。她似乎听见了曾婆婆和那位瘦弱的姑娘钻出刺竹林的说话声。这时候就算刘小兰不交代,她也没有心思回头看。她放开了脚步,在这条茫茫的一会儿窄一会儿宽的孤寂的路上朝着家乡跑。身后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刺竹林变得稀疏,她从缝隙中可以看到几只野兔,再后来看到了雪松和半高的山,“天哪。”她激动起来,这些东西可是她故乡才有的,也就是说,她很快就要踏上自己的村庄了。

她一步不停地跑着,跑得头发都散开了,脚下甚至传来呼呼的风声。想不到当初不愿意多呆一天的地方,如今要用这种飘魂般的速度跑回来――眼泪在脸上滚下来,脚上踢到小石子,蛇,癞疙宝,老鼠,她依然用看不清的眼睛望着前方,相信前方很快就会出现一个村庄,脚下踢到的这些东西丝毫不能影响注意力。

林慧沿着一路熟悉的风景跑进了记忆中村庄的岔道口,按说那儿应该有一棵老树,可是,她没有看见老树,老树后面的村庄也不见了。那儿是光秃秃的荒坡。她只看到几节断墙和一些烧剩下的干柴。

林慧走在这片废墟上,想找一找自己家的遗址。

“为什么会这样。”她痛哭起来。

就在这时候,刘小兰出现在她面前。她走过来拍了一下林慧的肩膀说,“在路上我就想告诉你了,这儿什么都没有。和那个村子是一样的。”

“怎么可能呢?我走的时候这儿是个热闹的村子,张叔叔还栽了很大一片柿子树。”林慧说。

“这儿从来就没有热闹过。你这个人就是不用心看东西。不过你也不要伤心,这里晚上还是很热闹。白天他们都在睡觉,不要打扰他们。走了这么久再突然跑回来,一个人都不认识了,感觉冷火秋烟是很正常的。”

“对了,有件事我要跟你提前说……”刘小兰试探地问了一句,眼睛盯着林慧,她在等对方愿不愿意听的意思。

“说。”林慧点一下头。

“你奶奶在你走的第二天跳井了。你妈妈坐在井边哭了两天,也差点跟着跳下去。我听张叔叔说,她是为了要证明不是她把你奶奶气得跳井,你奶奶跳井是因为你把自己的腿摔断了,曾婆婆将你背到那个村子去医治――对,就是医治,他们说那个村子有最好的药,你到了那儿甚至不用敷药,只要踏上那个村子的土地就会痊愈……

“……还有一件让你想不到的事情呢!”刘小兰故意停顿一下说,“张叔叔说他亲眼看见你奶奶的魂爬在曾婆婆背上。她走的时候一口饭都来不及吃,曾婆婆很轻松就把她背走了。”

“你不要编瞎话,我前几天在小庙见到我父母了,”林慧不高兴地解释道,“不怕告诉你,我奶奶就是曾婆婆。只是我怎么看都觉得她很陌生――我妈说了,奶奶搬去那个村子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不认识她是正常的――所以一直不与她相认,如果我和她相认了,就必须在那个村子留下来。而我不喜欢那个地方。你不要听张叔叔乱说。”林慧推了刘小兰一把,想将她的话就此堵住。

可是刘小兰越说越不像话。后来干脆发了脾气,说林慧现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根本与她不是一类的。发完脾气她就走开了,林慧一个人坐在废墟上生闷气。就在林慧不知道该往哪里去的时候,不远处传来开门声,她吓了一跳,扭头看见不远处有一座新的村子,像是重建的。

“是林慧吗?”那道打开的门边站着一个妇人。林慧听声音像是自己的妈妈,大着胆子走了过去。

“妈妈!”她喊了出来。

“小鬼呀,你总算舍得回来了。”她妈妈哭着责备,拉着她的手走到堂屋中间坐着,好像知道林慧要回来似的,已准备好一桌饭菜。

林慧走到饭菜跟前,不知道怎么的,她一点胃口也没有,但却本能地低头闻了一闻。

“我昨天和刘小兰吵架了……”

“住嘴!”

林慧话没说完就被妈妈捂住嘴巴。她警告似的低声说:“不要提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我们现在住的村子不允许乱讲话。”

“怎么不见我爸爸。我前几天在刺竹林前边的小庙见到他了,他说去给我找吃的。”林慧岔开话题,她其实也不想再提刘小兰。

林慧的妈妈拉下脸子,好像很痛恨提到这个人,但是又装出一副无所谓的轻松的模样跟林慧说,以后不要再提这个人,他去过他的日子了,永远也不会再回来。

“十多年过去了,你以为我还会再等他吗?”

“十多年?”林慧震惊地望着妈妈。她只是离开几个月,哪里冒出来的十多年?她迟疑了一下,又觉得可能妈妈因为思念她闹了什么病,于是笑着走上去,搂着妈妈的脖子――林慧还没有将“以后我们相依为命”这样的话说出口,院坝里却传来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是林慧回来了吗?”

“是的。”林慧妈妈很高兴地走到门口,又扭头对林慧说,“这是我后来的丈夫,以后他就是你爸爸了。”

晚上林慧住在妈妈的家里,她听到妈妈在隔壁房间哄孩子睡觉,是的,她现在又有了一个孩子,而那位……林慧始终不愿意叫他“爸爸”……严肃地坐在门边抽烟,往地上踩灭烟头然后慢腾腾地带点无奈的口气说,“你把她招惹回来做什么?这分明是来讨债的。这种人就不应该留她。我们要把她送到远远的地方去。”

林慧很生气,但是她突然又觉得很开心。这样一来,她就可以正大光明离开,不用想着在哪天晚上悄悄逃走。反正她也不喜欢这个新建的村子和这位后父。为了让妈妈心甘情愿像上一次那样放她走,又装病躺在门板上不吃不喝。不过这一次她不会饿得爬不起来,去了那个村子的唯一好处就是她不用每天吃东西。有好几次她饿的时候,只需要张着鼻子闻闻放在桌子上的饭菜,那种饥饿的感觉就没有了。

然而她这次想错了。她妈妈根本没有像上次那样坐在门边求她留下来,而是端了一碗猪头肉平平淡淡地说:“吃饱点,免得路上饿。”

她失望地爬起来拍拍灰尘,瞪了她后父一眼便溜出门去。

林慧在新建的村子走了很长时间,由于道路不熟,好像在里面转来转去,一直找不着刚刚进来的那条岔道。终于她听到脚下哔哔啵啵地响声,知道是踏在她原来村子的废墟上了,两道热泪冒出眼眶。

“走出去的人,是永远都回不到家乡的。你不信我的话也没有办法。”

是曾婆婆的声音,她和刘小兰以及那位瘦弱的姑娘并排着站在进村的那条岔道口。

林慧一句话也不想说的走到她们跟前坐下,回头望着这片茫茫的废墟。由于天色暗淡,又升起一股高山才有的雾气,使这个地方看上去像一片黑沉沉的苦海。其实,她不敢承认,这个费了很大力气跑回来的家乡,与曾婆婆的那个村子一模一样。

“你决定好了吗?和我回到原来的村子。”

林慧没有回答。她用曾婆婆都撵不上的速度向刺竹林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