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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拾荒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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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群里像警察,在警察前挺山寨。这话说的是保安,我就干着这样一个行当。两年前我来到广州打工。彼时四月的南国街头,木棉花正如火似霞地盛开――在故乡的屋边地头也长着同一种树,看见这些熟悉的花朵,如遇故人,我的心里不禁涌上来一些暖意。接下来几经辗转,我应聘到一家物业公司。通过简单的培训,我被分配到城海花园做保安。

报到那天,胖胖墩墩的薛攀在公交站台接人。他一眼就认出了我。二话不说,他拽起行李把我带进了城海花园。那是个新建的住宅小区,还圈着围墙。百米之外就是静静流淌的珠江。

薛攀是小区的保安队长。他的职责是是安排手下十多号兄弟的班次、伙食,其他时间就是打牌搓麻。保安的生活大多如此,如果安于现状不思上进,八小时以外除了那个,就剩下看电视和睡觉。因为随时倒班,连续剧也容不得你完整追看。关心一下新闻里的家国大事吧――那时正闹金融危机,地球人的日子都不好过。不看还好,越看心越烦。

薛攀说先前他也不好那一口。日子久了,觉得一帮兄弟闲着不是办法,光睡觉怕是脑壳都会睡扁,得找点其他乐子。发工资后,他就像地主收租一样,从大家手上凑整了一副麻将钱……这之后,一众兄弟玩起了车轮战。赌资不大,大家却乐在其中。日子如此这般地捱着,队伍里的贵州后生开溜了,嫌工资低,跑去了深圳富士康。这样一来,要是招不到人,只好薛攀顶上了。恰逢其时,我就去了,享受过队长亲自接待的“礼遇”后,顶替贵州仔分在了当月的夜班。

站在23层的楼顶,珠江两岸的夜色扑面而来。我在楼顶花园来回行走,内心却不断地翻涌起迷恋和不安。在低矮的冬青后面,心形鱼池里的几尾鲤鱼被我惊得上蹿下跳。它们浑身布满了红白相间的美丽花纹。我的影子映在青灰的方砖上,有淡淡的仓惶味道。我想起了老家的月亮,这样晴朗的月份,它早该挂在中天。但是这个城市的半空,似乎永远笼着单一的粉亮天光:暧昧,粘稠……让人无所适从。

我寻找着和我当班的韶关仔阿邦。那个满脸痘痘,眼神贼亮的小伙子正蜷缩在纸皮上打呼噜。睡前,他叮嘱我两个小时后喊醒他,然后一起下楼去替换门口的保安,让他们也上来眯一会儿。他告诉我:轮流睡觉是晚班的“规矩”。我睡不着,依着楼顶围栏朝小区里看:锯得只剩枝杈的大树,披头散发的棕榈……各种从远方移栽过来的植物,奇形怪状地矗立在草坪上。门口的岗亭,更是小得跟火柴盒似的……当保安的第一晚就这样过了。

我是轮到白班后才认识拾荒老头的。他从围墙的偏门晃进来时,手上提着一把老式杆秤,佝着腰。我瞪着他说,小区内严禁拾荒客进入,你不知道吗?韶关仔阿邦在远处喊,老头,这边有个可乐罐子,你要不要?那老头回身一路小跑,秤盘叮叮当当撞着腿,把我晾在一边了。我追过去,见老头攥着一个可乐罐子,正朝阿邦散烟。见了我,一支烟也颤巍巍送了过来。我说,不抽烟,老头,我警告你……阿邦把话截了:警什么告,这老头从湖南乡下来,只要不在里头乱搞,捡点破烂就由着他吧!我哭笑不得。老头却在一边憨笑,他说,你们以后有啥废旧只管卖给我,我出高价,不亏待你们,不亏……

领到第一月的薪水,我才真正体会到做保安实在是浪费青春,才后悔自己当初没跟老乡去京城搞装修。 也许,最适合做保安的人选,应该是像拾荒老头那样的老人!而我们这样的精壮汉子却在这里干耗,实在有些说不过去。我突然迫切地想为自己寻一份兼职。违法的事儿不能干。我突发奇想:要不来个破帽遮颜去街头拾荒,那样也好啊!

再次轮到晚班,我坐着电梯一楼接着一楼瞎转悠。在5楼的过道里,我忽然瞥见那些垃圾桶里堆满了一叠叠报纸。朝四处扫了一眼,我把对讲机握在手上,故作镇静地走了几个来回。那些住户的房门死死地关着。我停下来,做了一连串深呼吸后,把报纸从垃圾桶里迅速地搬离出来。掂量掂量,少说也有七八斤。照这样一层层捡下去,几十斤不在话下。我为自己发现的“金矿”激动不已。

电梯是不能走的,要是被回家的住户瞅到,不定他们怎么想。于是,我把捡来的废品拖进了楼梯间。那个晚上,我一楼接一楼搜索,几乎层层都有收获。在20楼,居然还捡到了一个装电视的大纸箱。我把纸箱左躲右闪地塞进楼梯间,然后一层层累装下去。久无人走的楼梯间安静得不像是人间。我胆颤心惊地数着心跳,拽着那个纸箱在阶梯上磕磕碰碰拖行。在那种封闭的空间里,嗵嗵的声响放大出惊天动地的回音。每挪一步,我就停两分钟,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汗水也跟着从脊梁上冒出来一层……好在一到三楼还是闲置的商铺,渺无人迹。把纸箱拖到那里,整个人都瘫软了,索性一屁股坐在水泥地上直喘粗气。

我焦急地等待着拾荒老头的出现。那天他好像故意磨蹭似的,直到我下午睡醒起来,才看见他在小区里转悠。我像发现了救星,赶紧溜去三楼……

拾荒老头把报纸倒出来,用蛇皮袋装实,过秤结账,居然有三十多元。我在旁边看着,突然叫他住手。没等他回过神来,我重新把他捆扎起来的报纸解开,从里面抽出我要的东西:三本《收获》,一本《作品》,还有一摞《读者》杂志。

自第一天上班起,我就不知如何打发自己下班的时间。打牌玩麻将,我是半点兴趣也没有。看着一帮兄弟整宿吆喝胡闹,我越发觉得无聊空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我不想那样虚掷光阴,但对自己身处异乡的打工生活感觉茫然,看不见出路在哪里。自从偷偷摸摸做起了午夜拾荒客,我既兴奋又惶惑,不知这份“兼职”还会坚持多久。但我清楚,除非此地心有所托,否则,自己迟早都会放弃保安工作。

没想到,我的“兼职”很快引来了别人的注意。我发现,只要我走回宿舍,牌桌上就会投射过来一些奇怪的眼神。这让我感觉非常难受。但我是一个倔强的人,心想在楼道里捡点废品垃圾换钱,一不偷二不抢,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话虽如此,在小区的这群年轻人中,我显然成了一个“异类”。我缺乏和团队同乐的爱好,下班回来只晓得看书和写什么狗屁小说;我的“兼职”也确乎给我带来了实在的好处――那帮兄弟不知从哪里打探到消息,说我业余去技校学电脑的学费就是变卖废品换来的……种种迹象表明,如果我还要呆下去,就必须慎重考虑是否继续“兼职”。

薛攀找我谈话了。他说,搞卫生的阿姨对你有意见!

我知道身边的这帮保安兄弟也有意见。我那匪夷所思的拾荒举动,在他们看来,是不是或多或少玷污了那身警服一样的保安制服?

我说,以后除了别人扔出来的书籍,其他我一概不要。

薛攀打着哈哈说,这就对了,咱们做保安的,总不能去跟搞卫生的阿姨争那点蝇头小利吧?没事就和兄弟们搓几盘。

让人失望的是,至今我也没有搓会麻将。薛攀当然也不知道,那些从垃圾中淘回的书籍,再一次唤醒了我在十六七岁就拥有的一个梦想,那就是对文学的热爱。

拾荒老头的废品收购店在城中村里。出小区南门,七拐八弯,穿过几条街巷,就到了那栋瓦顶的两层小楼前。我常常趁休息的时候往那里跑。在那个废品收购店里,我淘到了一本又一本久违的文学书籍。这个湖南怀化乡下来的老者,见我对书如此痴迷,最初总是满脸迷惑。后来,我俨然成了他店里的座上客。但凡是书籍一样的东西,他总会翻捡出来,分开后堆在租屋的角落,等我前去左挑右选。

我没有告诉他们,两年多来,我已经有了保安之外的另外一份职业――自由撰稿人。从最初看见自己的文字发表在报刊上的沾沾自喜,到后来回归心灵书写的淡定,我越来越清晰地看见了自己要走的路。

这中间,我认识了拾荒老头的女儿帆帆。这个之前一直在鞋厂打工的湘西妹妹,性格干练泼辣。半年前,她开始帮助父亲打理那家废品收购店。知道了我的那点爱好,她总要把书籍包扎好后才让带走。我喜欢她打的那个绳结,左看右看,像极了一朵温暖绽放的木棉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