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一切只不过是成长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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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在法国留学的最后一年，硕士毕业论文已经通过，只等毕业证和学位证书的核发了，这期间，我到欧洲五国旅行，在巴黎停留了三天。那天下午三点，女儿特意从里昂乘火车赶到卢浮宫和我碰头，我急匆匆地离开团队，赶到贝聿铭设计的那个著名的玻璃金字塔之下，看到一个亭亭玉立，长发飘逸的中国女孩正在焦急地张望。我的眼有些模糊，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仔细辨认那个倩影，没错，那就是我朝思暮想的女儿。女儿看见我，脸上立刻绽开了笑容，奔跑过来和我拥抱，我们爷儿俩习惯地相互轻轻拍打肩膀，如同多年未见的老友重逢。

女儿身高一米七六，穿四十码的鞋，这绝对是继承了我们家族的身高优点，我爷爷，我父亲，我，身高都超过一米八，全都是大手大脚大块头：我母亲身高也超过了一米七，而且也是穿四十码的鞋子：我妻子的身高刚够一米六，穿三六码鞋子，有句老话说：“父矬矬一个，母矬矬一窝”，

我庆幸，我女儿出落成一个模特的身材，如果我再给她生几个弟弟妹妹，估计就要随她的母亲了吧。我记得，女儿长高后经常抱怨她的小床不够长，为此我特意给他定制了一张席梦思床垫：女儿还向我抱怨总买不到合适的鞋子，因为女孩的脚很少有这么大的，于是，出发的时候，我特别留意给女儿和母亲买回两双大号的女士鞋。我还记得，为了记录女儿的身高，从她六岁起，每逢生日，我就在家里的门框上给她刻身高的标记，一直刻到她上高中的时候我们搬家才作罢，一个男人，大概也只有对自己的女儿，才能表现出这样的细腻情感吧。

在法国有这样的说法：巨大的埃菲尔铁塔，只有进入其中，它庞然的身影才会消失：晶莹剔透的卢浮宫玻璃金字塔，只有进入其中方能显现出它的造型别致的视觉魅力。而且，你能通过这样的建筑，体察到过去和现在的时代精神同时出现在一个空间，而历史感的时差也缩到了最小的距离。

我突然联想到，就在这个玻璃金字塔里，似乎贮满了父亲对女儿的牵挂和爱心的清泉。这里面没有像《达・芬奇的密码》那样的玄奥，全都是清澈见底、纯粹的情感。是的，培养自己孩子成长的过程无疑是漫长艰辛的，在这个过程中，既有望子成龙的期待，也有对自己生命延续的幻觉，还有对获得子女回报的种种猜想，由于社会竞争机制日益严酷，父亲的角色也变得复杂化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作远忧”的古训演化成子女的什么都要让父亲包办，操心，设计。那种超脱了功利的父亲胸怀，那个为自己的生命能够以子女的方式延续而快乐的父亲，很少见了。

此刻，我在玻璃金字塔下和自己的宝贝女儿牵手而行，来到了蒙娜丽莎画像的展厅。我们爷儿俩用了最多的时间欣赏达・芬奇这幅了不起的杰作，女儿凑在我耳边小声说：爸爸，不要老看蒙娜丽莎的笑容，一定要盯住她的眼睛，她神秘的微笑，就是通过它的眼神传递出来的。

果然，我从蒙娜丽莎的眼神里，读出了既有欣喜又有悲伤，既有惆怅又有希望的复杂表情，女儿又轻轻对我说：爸爸，蒙娜丽莎实际上是带着一层面纱的，只不过由于年代久远，或者是画家的刻意所为，就是让那层面纱似有非有地存在，一般的人很难看出来。

是么?我掏出老花镜凑近了辨认，真的看出了有一层薄丝质的东西弥漫在蒙娜丽莎的脸上，难怪这妇人的笑容这么朦胧神秘呢。

接着，女儿又带我欣赏了爱神维纳斯的雕像。我对女儿说：残缺也是一种美，很多艺术家曾经有过把断臂维纳斯的胳膊复原的尝试，结果无一例外，都失败了，当残缺作为一种不容亵渎和复制的历史真实而存在的时候，任何的改变都是儿戏，小把戏，女儿冲我伸出了大拇指，说，爸爸，你总是有深度的，这是我最骄傲的。

卢浮宫展厅的楼梯平台上，摆放着公元前2世纪的希腊无头石雕――胜利女神的雕像，暖色的灯光烘托着她展开的双翼，丰腴的身材因为翅膀显得轻盈灵活，她缺失的头颅让人开始无尽的遐想。该是怎样一副面容才能配得上这样伟大神圣的姿态呀!

女儿和我一起陷入沉思，可我知道，我们爷儿俩想的一定是同一个问题。女儿来过卢浮宫三次，自己旅游，学校实习课，这次是陪我，幸亏女儿的引领和解说，我在短短的三个小时内，又用了最长的时间欣赏卢浮宫的镇馆三宝，它们是精华中的精华。对此，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似乎养育女儿的漫长过程，无数艰辛，就在这一趟参观中，就在过去和现在时代感距离的无比缩小中，一下子实现了。

我甚至还有些莫名其妙的悲观，竟然胡思乱想到，我对女儿要求的下一次回报，就是我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她能紧紧牵住我的手，就像现在一样，那我就此生无憾了，

到现在为止，我这篇回忆女儿的文章已经写了七个章节，我是作为一个正面父亲的形象出现的。一个完美或者是够格的父亲究竟要扮演多少角色，恐怕很难说清，因为天下的父亲们因为不同的个性和经济，文化背景的差异，不会提供一个所谓的行为样板，或者可以完整地加以度量，就像《父亲》那幅油画一样标准化，即使是一个主观上如思想，行动和作为上也为周遭所公认的好父亲大概也不能保证做得面面俱到，完美无缺、毫无遗憾。

我也曾经犯过错误，而且是比较严重的错误。虽然，我犯错误之前和犯错误之后，都会顾及到对自己的女儿会带来怎样的影响和伤害，但是，这依然没有阻止我犯错误的脚步。

我是人，而且是一个男人，况且，理性又不容易把握感性的力量，诱惑和专制随时会催化男人做出一些有悖情理的事情，比如，我就曾经对自己的女儿有过不切实际的设计，让她出国学经济专业，幻想她能找到一个外国老公或者拿到一个绿卡，这样，我老了就能享受到我的奋斗成果了：我打过女儿，而且还编造了让女儿认为应该挨打的理由，让她心悦诚服地挨揍：每当女儿拿出一点空余时间看她喜欢的电视剧的时候，我就给她叨叨：你爹我当年一手抱着幼小的你在马路边的路灯下哄着你睡觉，一手拿着英语卡片在背单词，多么不容易啊，多么多么艰苦啊，等等等等，就像祥林嫂那样喋喋不休地说“我们家阿毛如何如何”。第一次这么说，女儿听话去学习了，说多了以后，女儿则不耐烦了：爸，你又来这一套了，我知道你不容易，很艰苦，可我呢?然后，她走进自己的房间，呼的一声把门关上。

现在回想起来，我这个父亲是多么令女儿厌恶啊，我喜欢恶作剧的毛病还经常把女儿的感情当作游戏。有一次我们爷儿俩在饭店吃饭，她吃得正尽兴的时候说了一句“太好吃了”，我突然联想起了她小时候挨打说“太疼了”的一幕，就给她开玩笑说，“太”这个程度副词你很小就会用了，然后我就绘声绘色地给她描述当年扭她大腿的情景。没曾想，女儿的脸憋得通红，继而愤怒无比，竟然鼻子都破了，流出了鲜红的血。我大惊失色，急忙带她到卫生间水龙头处冲洗鼻子，女儿一句话也不说，此后，她好几天都没有理我。

唉，从那以后，我再也不给自己的女儿叨叨我多么不容易，也不再把女儿童年的往事当作游戏，甚至当作自己的成绩来炫耀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对父亲有了这样的体会：其实，无论你面对的孩子怎样，也无论孩子生命的历程如何，前途如何，你只需要记住一点或者说你只要尽力扮演好一个角色：面对孩子，你就是父亲!

父亲这样一个角色不需要过多华丽的言语去粉饰，不需要喋喋不休地告白自己曾经的付出，不需要换来老病之后的亲情呵护和照顾的承诺，不需要总是以长辈自居、动辄训斥、恶语相加，甚至不需要提示“我是你爸爸啊”。有的就是无怨无悔，无欲无求的付出，有的就是“经手人”的过渡角色，有的就是养育孩子的幸福，有的就是做父亲的快乐，这就足够多的了。

在法国期间，女儿和我一同游历了很多地方，给我讲了很多关于文艺复兴时期以来的历史，还有很多凡尔赛宫内路易十四到路易十六的奇闻趣事，晚上，我们爷儿俩在一个房间里彻夜聊天，女儿给我带来的兴奋，喜悦让我感到这就是给我的莫大回报，

临别前，我们到巴黎最有名的百货店“巴黎春天”购物，女儿过去戴的手表是出国前我给的一块廉价的卡通表，后来我又给她买了一块冒牌的水货。我决定，我要送给女儿一块货真价实的高档手表。女儿选择了一块镶嵌着宝石的浪琴牌手表，戴在手腕上非常典雅时尚。她紧紧握住我的手说：谢谢爸爸。

晚饭后，我们一起在巴黎街道上散步，因为要拍摄一组街道夜景的照片，我让女儿在一家咖啡店门口等我，待我回来的时候，却找不到女儿了，我四处张望，正要扯开嗓门喊，突然发现路灯阴影下的马路台阶上坐着一个女孩，她正在偷偷仔细地看自己腕上的手表，当她的眼神碰到我的时候，竟然有些慌乱地站起来，似乎要掩饰刚才的举动。

作为父亲，我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掉泪了，我的女儿是爱美的，是追求时尚的，在法国，有多少诱惑啊，她可以用任何一个理由跟我多要钱。可是，女儿在法国六年，从没有主动给我索要过钱，每当我问钱够花吗7她总是说，够了，还有节余呢，小时候，我也曾经偷偷将我母亲的手表戴在手腕上，也在一个路灯下偷偷看手腕上有了这样一块东西该是多么神气，她竟然复制了我小时候同样的一个细节。

没办法，这就是亲生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