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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李无言大道无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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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论如何也不敢说“曾经沧海”这四个字。不过,以我四十余年的浮生阅历,也算经见过不少人和事。有些人和事,真的就是过眼烟云,早己随岁月而淡忘。而有些人和事则不然,岁月愈久,反倒愈加记忆犹新,难以释怀。

一代太极宗师李经梧先生仙逝已近十年。然而,去年一年内我竟四次梦到他老人家,其中三次是为我说手,一次是他抽着香烟,坐在沙发上笑眯眯地看着我。每次醒来,不禁怅然若失,以至双眸为湿。

我是一个深信缘分的人。与恩师的缘分达十二年之久。可惜,后来我到了北京,见老师的机会少了。

当我命笔之际,忽觉先生显隐行藏的一生,对我而言是既熟悉又陌生,对于老人家的道德与功夫修为,我究竟知道多少?尽管我曾经数年间亲承馨,多蒙教诲,然而我仍然觉得老师是一座山,仰之弥高;老师也是一汪海,俯之弥深。回想老师的风范与为人,虽然点点滴滴,也算我再次阅读一本厚重的书。

武功没有天下第一

几乎没有人不对中国武功抱有几分神秘感。中国武功本身就是传统文化――包括神秘文化的产物。我的武术蒙师俞敏先生在我少年时代也确实展示过神奇的功夫,诸如点穴术,愚亲眼所见,不能不信。少年时读古代武侠小说,也不禁神往于那些神奇的超人本领。至今我依然认为,中华武术的特征之一便是“在内不在外”。它的神秘性是与它的武学文化基础密切相关的。由于重内功,所以人难见其妙而常易领受其外发,于是以为神。《易》云:“阴阳不测之谓神。”人的小宇宙与天地大宇宙合其德,所以常人不解其道。故神奇而神秘。

一次,经梧先师对我说:“世上没有天下第一的武功。怎么证明你天下第一?你与天下所有的高手都比试过吗?无法全比试。当然也就无法证明你是“无敌手”。所谓的‘无敌’,都是相对的。在你能遇到的人中你取胜了,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更多的高手也许根本你就未遇到。杨禄蝉号称‘杨无敌’,陈长兴被誉为‘牌位大王’,说明他们有真功夫,功夫过人,但也不能说天下第一了。功夫有假的,那是走江湖卖艺的。也许他为谋生混饭吃,不得已。而真功夫呢,也不一样,有一人敌,三人敌,十人敌,百人敌,千人敌,甚至万人敌。万人敌,也是形容。所以,功夫不可夸大。但功夫确实没法穷尽。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武功高度,高手多的时代,大家都高。真正的高功,不战而胜,不用动手,人家就佩服了――你是最高的功夫。什么东西能如此呢?只有道德,德性。以德服人,是最高的太极拳功夫。”

当时,我听了老师这番话,以为就是《孙子兵法》的思想。今天仔细想想,不止如此,其中还有老子的思想,既辩证又朴素,很深刻。这是迄今为止,我听到和读到的最好的“太极拳论”。老师毕生修炼太极功夫。人们说他功夫高,多是说他的手高。其实,我今天才明白,老师是心高,品高,也就是人高。别看他普普通通,老人家的不普通之处,人或未见到。正因为有了这样的认识和境界,经梧先生的人生才那么平常而超常。他曾经说:“就算你功夫再好,给你一枪试试?”在今天,练功更不是为了打别人了。打什么人也不行,打死人都得偿命。练太极就是为了强身健体,修心养性,有一种乐趣。我忽然明白,老师对武功的求真背后,还有一种超脱的认识,难怪他老人家的后半生,那么随和平常,与世无争。

述而不作

经梧先师活了86岁,练武70年,拜师访友,与武林中人相识颇多。上世纪40年代,他即为“太极五虎上将”之一而名噪京城;上世纪50年代,又折桂北京于全国武术赛事中荣获金牌,还多次出任北京武术队教练和全国比赛的裁判等。他不但精通陈、吴式太极拳,同时研练孙、杨式,以及一些国家竞赛套路。但他竟然从不著述。我多方搜求,也只找到二三篇文章,再就是他耄耋之年在弟子们帮助下整理出版的《李经梧传陈吴太极拳集》和《太极内功》了。此外,上世纪50年代中后期,在国家体委的组织下,他曾讲述了《陈式太极拳》第一路的动作说明(李剑华执笔,此书稿初版时写上了先生的名字,后来再版时则无先生之名了)。除了上述这些“著述”,先生几乎就没再写过任何别的东西。一代太极高手却只有片言只语留下。而且,《李经梧传陈吴太极拳集》一书,约30万字,汇集了先生毕生演练的主要拳械。然而,遍阅全书,老人家竟然一句心得也没说。这实在令人费解。试看,如今坊间所出太极拳书籍,优劣混杂,东拼西凑的东西比比皆是。而先生艺融四家,深通内功与医道,却无一点心得体悟?这绝不可能。然而,事实就是如此。是不会写,不能写吗?也不是。本书所收录的先生《练习太极拳的要领、要求和特点》一文,不仅阐理精要,文字也极简约通达,读者可参阅。《太极内功》一书虽由学生帮助整理编写,但其逻辑结构之严谨,述说表达之清晰,也是事实。客观上说,先生文化水平确实不算高,只在早年读过私塾,前半生多在经商,比起一些文人墨客自然不长于文墨。但是,以先生之聪慧,写些习武经验是毫无问题的。不然,他为什么能反复阅读赵铁庵老师所赠《太极拳秘宗》一书,并从其《太极阴阳颠倒解》一篇而梧创“太极内功”呢?

一些太极拳同道,包括一些同门师兄弟都曾对此表示不解或遗憾。

一次,先生说完手,我问:“您怎么不多发表些习拳文章?”先生笑了笑说:“老师肚中没墨水,不长于写作。不像你王培生师叔,会写,能写。”我说:“老师太谦虚了。”先生又说:“不是谦虚,是自己量力。”我说:“老师多写些可以启迪不少人啊。”先生深深吸了口烟,吐了一个烟圈,便一直沉默不语。老师为什么不想写?这成了一个谜。

在老师辞世后,每当我翻阅《李经梧传陈吴太极拳集》想从中找到老师的一些经验性文字时,都会有些“失望”就连这本书,老师当初也是不肯出的,经众多弟子一再劝说,他才勉强同意的。书既然出了,却只写了传统套路,收录了一部分《太极拳秘宗》,其他发挥性文字一句也没有。真是干净。一次,李秉慈师叔也向我表达了对这本书的一点遗憾。

为什么?当我在书坊翻看一些含金量不够的太极类书籍时,总不免会想到老师为什么会如此“吝啬”。要知道,他一生教过的人逾万,学生逾百,弟子也有数十人,老师是不算保守的啊。

孔夫子是“述而不作”的。世间事就是如此。无知者、小知者、浅知者总会大言不惭,美言晓晓的。真知者都选择了不说。这缄默让人难以捉摸!老子说:“大道无形。”古人云:“圣人行不言之教。”我现在似乎慢慢懂得了先生的“述而不作”。记得有一次,老师对我说:“我教给你们的,都是你师爷们教我的东西,基本上保持原貌传给了你们,是原汁原味的。当然,不能说里边没有我的体会。拳是练出来的,更要有悟性。当年,你陈师爷教拳

就很少说什么。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书上写的都是知识,要多学习。但也不能迷信书,要是光靠看书就练好了拳,那不都成名成家了?”

我不知道先生这段话是不是可以为他的“述而不作”作个注脚。天下的事,本来就不可能都弄明白。老师此举可以任人猜想。世间的书太多了,有用的却很少。老师的这本书,出了也像没出,它是本无字书啊。至于我们从中领悟到什么,全在自己了。

不拍录拳照

不爱拍拳照,这是经梧先师给弟子们的一个鲜明印象。到目前为止,我所知道先生留下的拳照,只有1982年大勇、德和、益健、徐翔、志明等几位师兄组织拍摄的一套陈式第一、第二路拳照,算是先生最完整的一套拳照了。2003年,我从中选出21张发表到《中华武术》第4期上。一时问,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许多网站竞相转载。由国际音像文化交流出版社出版专门介绍先师的《陈式太极精粹》VCD光盘,也是选用的其中几张拳照。要知道,先生从上世纪50年代末移居北戴河以后,很少外出,更不宣传,他炉火纯青的拳艺,外人也难以得见。此次刊发的先生拳照,虽仅是露出了冰山一角,然而足已让人大开眼界。

另外,由徐翔师兄自费出资,于1980年也给先生拍过一组陈式拳照,约有30多张第一与第二路定式。这是目前所见先生最早且较系统的拳照了。可是,先生时年已68周岁了。

而先生竟然没有留下一套吴式太极拳照,似乎仅有上世纪60年代初的那一张“退步跨虎”。上世纪80年代后,虽然也偶尔拍一两张拳照,但几乎都是陈式太极拳的一两个定式。

我曾多方搜寻,也仅止于此。演练器械的照片更近乎无。

那么拍摄录像呢?先生则更少拍了。我目前所收集的先生录像资料该是最全的了,然而也少得可怜,有些都是他晚年坐在椅子上与弟子或徒孙们说手了。客观地说,那时节拍照与录像,费用都是较高昂的,一般人都做不到。但是,师兄弟们凑钱也不是不可以,关键是他老人家主观上不愿意拍。印象中,每次提及此事,老师总是摇头不允。为此,我专门询问过先生,他的回答也简单直白:“我老了,拳打不出当年的神气,有些姿势也做不到位,留下拳照会让后人笑话,更怕贻误后人。”

我听后愣了半晌。没办法,先生就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他不仅想到了自己的体面,更想到了贻误后学的责任。

我曾在友人的帮助下,费尽周折,经过一年多的努力,终于找到了先生最早的录像(实为电影)资料――1958年应国家体委之邀,由老师示范演练的《二十四式简化太极拳》科教片的原始录像。那一年,先生46岁。这是先生最早的演拳影像资料了。通过它,我们可以看到先生中年时的打拳英姿。

有时,我看到许多太极拳家的出版物上有那么多拳照,十分羡慕,觉得老师留下的打拳资料太少了,不禁觉得有些遗憾。可是,现在想想,世间的好东西总是不会太多。正是因为它稀有,才弥足珍贵。况且,窥一斑而知全豹。就先生留下的有限拳照,我们已经能够一瞻大师风采了。若是相比于杨禄蝉、武禹襄那代人,老师已很“幸运”了。我们也该知足了。

先生早已远行。但先生遗世的有限拳照和录像资料,就如书艺中的碑帖,后学可以不断学习、欣赏、玩味其中的内蕴,我们也可以满足了。王羲之的墨宝当然不可多得,颜真卿不也只有那么几幅墨宝留下来吗?

不愿拍录拳照,更让后人想往。这也是经梧先师的淡泊隐退吧!君子不器,大象无形。

没有门户之见

历来练武之人,多有门户之见。此种陋习对绝大多数习武者而言,可谓如影随形。所谓先入为主,既有成见在先,就不容易见人之长而虚心学习,导致门派纷争,同行是冤家。此既不利于武术界团结,也极大地阻碍了中华武术的良性发展。我甚至认为,这种习气之有无,正是体现一位武术家道德修养的试金石。

李经梧先生却从无门户之见。他虚怀若谷,善于发现别人的长处。因此,才能练就过人的功夫。上世纪40年代初,经梧先生已经是吴式太极门的“五虎上将”之一。但他听说陈式拳很厉害,在北平有个陈发科,与人较技从无败绩。于是,便前往拜访,试手之后输给了陈发科。从此,便带艺学习陈式太极拳,直到陈发科去世。据说,陈家拳原来只在河南陈家沟陈姓家族内传授。1928年,陈照丕邀请陈发科到北平传拳,始渐为人知。但是,虽然许多来试手者均一一败北而去,而真正从学于陈发科的人却不多。其中原委,一是民国时期,在北平,人们只知太极拳是杨、吴两家所传,尚不了解陈家太极;二是陈家是河南农民,社会地位不够高,也被世俗社会看不起;三是陈发科没什么文化,又讲的是满口河南土话,人家听不懂,况且他也不善言辞,人们佩服他的功夫却无法从学。据经梧先师讲,当时许多学生、徒弟都不敢跟陈发科推手。因为,他功力太强,放人时一般都受不了。只有李经梧、孙枫秋、田秀臣、李剑华等极少数几个徒弟敢与陈师推手。1946年,是陈师60大寿,经梧先生与田秀臣、孙枫秋、宋麟阁(一说还有刘金生)四人正式磕头拜师。据说,这是陈师第一次正式举行的收徒仪式。此前,陈发科不知道如何举行收徒仪式,是经梧先生提出按吴式门规而办的。前前后后,经梧先生从学于陈发科十三四年之久,尽得其真传。

那时,经梧先生已是北平太庙太极拳研究会理事和推手组长,与杨禹廷师叔早已熟悉,但未拜门。抗战胜利前夕,经梧先生的第一位太极蒙师赵铁庵隐遁。他边习练陈式拳,间或向杨禹廷师叔请教吴式拳。1953年,又正式拜师入门。这里要交待一句,杨禹廷虽然也练吴式拳,但因师承不同,拳架也不同于赵铁庵。赵师所传授的拳架是吴鉴泉的架子,与杨禹廷所练的王茂斋架子同中有异。经梧师先从学于赵铁庵,现在又从学于杨禹廷,足见其善学、好学与虚心。此外,经梧师的推手功夫又多受教于王子英。王子英是王茂斋次子,功夫高超,但性情刚烈而孤僻。因此,传人甚少。作为师叔,他对经梧恩宠有加,倾囊相授。经梧先师生前多次提到王子英,感恩之情溢于言表。在陈发科那里,经梧先师又结识了胡耀贞先生。胡耀贞是山西心意六合名家,学通易医,内功深厚。经梧先师曾向他请教气功之学,后亦拜门执弟子礼。由上述可见他的取人之长,好学虚心之一斑。

淡泊名利

世人皆崇“淡泊”,然而一到“名利”关头,大多守不住。在我所认识的人中,真能达到此“淡泊名利”四字的委实不多。然而,经梧先师该是一个。他的人生确实是宁静从容,淡泊自甘,不攀附,不追逐,不炫耀,不经营,不计较,平淡地生活,本真地练功和坦荡地做人。我作为他不材之弟子,在这一点上对他是十分钦佩的,由衷地敬重。时至今日,我想明白了,老师的武功高,

首先是他的品格高,心性高。他的“中定”功夫近乎深入骨髓,对一切利益基本上做到了不动念,不起心。从这一点上说,经梧先师永远是后学者的楷模和典范。

20世纪80年代,中华大地兴起“武术热”,苏联、日本、新加坡、瑞典等国家和地区,慕名邀请他出国教拳,待遇丰厚,名利可以双收,都被经梧先师一一谢绝。那时,老人婉拒的理由很简单:人已老,教不动了。其实,今天可以披露事实,他不出去教拳自然有上面的原因。但更主要的是他无比珍惜“国宝”太极拳。他这一代武术家从旧社会走来,经历过民族屈辱,对自己民族的遗产十分珍爱,是不愿意轻易传给外人的。这一点,我不必为老师讳。今天,国门洞开,国际文化交流频繁,人们争先出国传播中华武术,自属正常。但是,像经梧先师的这种想法,也代表了一种观念,也理应尊重。就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一位与经梧先师较技而败北的日本拳师,此前就曾妄言:“太极真功已在日本!”尽管他败后十分礼貌虔诚地欲拜师于经梧先生,先生自是婉拒。此日本拳师旋即改口说:“太极真功仍在中国!”此事让经梧先生印象殊深。他曾对我说:“要教人,我也一定是先教中国人。”难道老师不知道出国的荣耀与好处吗?甚至,有外国友人表示,可以让他携眷定居国外,经梧先生也不过是一笑置之。

还是在上世纪80年代,有一年,国家体委曾函邀经梧先生赴广西桂林,请他带两名弟子去为全国太极拳师资培训班授两个月的课,来去坐飞机,报酬数千元,仍然被经梧先师谢绝了。以至于有些弟子背后着急,说:“老师怎么什么好事都不去?”

1984年,江城武汉举办首届国际太极拳邀请赛。大会特邀当代太极拳专家与会作表演和报告,李师位列“十三太极名家”之列。大会还给每位受邀名家单印了一本小传,会前报纸已发了专版介绍。面对如此荣誉,经梧先生仍然是辞谢不赴。

我很佩服先生这种定力。浑身本领,偌大名望,而不以功夫谋一点名利――这就是李经梧。说实话,老师也不富裕。自1959年移居北戴河,他与师母及三个女儿,一直住在疗养院内的家属宿舍。后来,分配了院外的宿舍,也不过是三间小平房,直到去世再未离开。先生在旧社会可是北京西单五洲百货店的老板,挺阔气的。上世纪40年代,在与陈发科师爷的合影中,他都是西装革履的。论名呢?在上世纪四五十年代,他已享誉京城了。所以说,经梧先师是以他的一生来修习太极功夫,并证梧太极文化的“得道者”。他的生平履迹是从显到隐,真正地以平常心而修证了“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