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德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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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有这样一棵高树，在我家房后的山坡上。

大概有我的时候，它就有了，是棵柳树，树冠大，且高。我们叫它高树，是和坡下面大队部的树相比较而取名的。大队部是个破破烂烂的院落，唯一有点生气的是院子里的一圈矮树，枝蔓弯弯曲曲的，那样子很是婆娑，只是叫不来它们的名字。有风的时候，它们便簇拥在一起微微地动，像小家碧玉的笑，痴痴的，有一丝含羞，掩着一份妩媚。和这些树比较起来，山坡顶的这棵高树就显得彪悍多了。我们小时候学爬树，也大都选择从爬这棵高树开始。大队部的那几棵就不行，即便你上去了，也被伙伴们瞧不起。

这棵高树，离我们西坡住的几户人家并不远。夏天时候，我们就坐在这树的树阴下乘凉，大家散坐着，有的拿着个笸箩，把冬天的衣服拆洗了，闲闲地做着针线活；有的把刚从地里摘回的豆角用剪子铰过，再用线串好，晒干后留待冬天没菜的时候吃；有的干脆什么也不做，一屁股坐在地上聊些农活，或者干脆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瞧着对面坡上人家的动静。风掠过的时候，头顶的叶片便哗啦哗啦地动。漏过树缝的光水波一般，点点抖动着，在人的身上、额头上、鼻翼上，荡过来又漾过去，大家惬意地享受着这一份阴凉。

有一年秋天，邻家的一只猫爬上了这棵树。大家使尽了办法，猫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故意不下来，结果下面的人越是叫，它越是往上跑。有人建议摇晃树，把猫从树上抖下来，有人说人走远些，或许会下来，结果猫还是往更高的地方去了。邻家的孩子急得号啕大哭，最后，一个大男人找了个布袋，爬上树把那只猫抓了下来。就是那一次，树南面最大的那根枝杈受了伤，春天的时候便不再发芽，这样，靠近短墙的部分，就突然地少了一片阴凉。那个夏天，经常靠墙坐的二梆子乘凉的时候，总是失神地往少了阴凉的那一处地方张望，眼神涩涩的。

一棵高树，活在岁月深处，一枝一丫都蕴着生活的沧桑。树的最高处，常常有鸟飞来，一般是喜鹊，把一根一根小树枝和柴火衔过来，精心细致地垒起来，像风掀倒的草帽一般，架在树的杈子上，堆成温暖的模样。秋天过去的时候，万木凋零，村庄和四野一目了然，高树上这几个喜鹊窝格外醒目，最多的时候，有三个，高高的，在村庄的头顶上，吸引着过路人的目光。小的喜鹊生出来飞走了，又一年，又有新的喜鹊生出来飞走。喜鹊窝上经常有柴草掉下来，带着隔年的风霜，一根又一根，跌散在地上。坡下的王婆婆便会把这些柴火一根一根地捡起来，整整齐齐地摞在灶房内，冬天时候，用做点炉火的引柴。“干巴巴的，好点着呢。”颠着小脚的王婆婆弯腰捡拾的时候，常常感叹着说。

在毗邻高树不远的地方有一处庙，但也仅是一处废址，散落着几片残瓦，平常很少有人去祭祀或做什么。然而村庄每每有人去世后，这里就突然成了魂灵归去或祭告的地方。这里的乡俗，谁家的老人过世了，照例都要请上一班吹号手，顶有名的是二瞎眼的吹号班。丧事办七天的话，就要吹吹打打上四天，最热闹的是晚上的上街。吹号班从办丧事的人家出来，绕着整个村子吹打一圈，男女老少跟在后边凑着热闹，跟着鼓手们祭了所有的碾道、井口，最后就来到这棵高树跟前停下来。因为这里有庙，大家都不敢造次，也仿佛以前的声音都是为热闹而吹打的，这时候开始回归到死去的人身上。二瞎眼这时候极严肃，听得孝子贤孙们戚戚地叫了长辈的名字，号啕大哭起来的时候，就一扬自己的唢呐，先是高亢的一声，然后便急转直下，跟着呜咽起来，声音凄苦、哀婉，渗透着人世间的悲凉。本来，这时人们该到庙的旧址上的，然而不知谁最初把一段路程省略了下来，后来的人也就效仿着，习惯了把这棵高树当成神灵祭拜。树的态度是憨厚的，像一位父亲，直直的，站出了一种姿势，接受着村庄所有子孙的磕头叩拜。

我们村有个侯家的媳妇，和自己的丈夫很合不来。每每丈夫赌钱回去的时候，总要有一场架好打，家里的锅碗镜子能砸的都砸完了，打完架后媳妇便赌气回娘家一阵子。有一次，媳妇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了，突然就生出极端的想法来，悄悄地拿了一根绳子，想上吊自杀。夜半的时候，悄悄摸到高树周围，便一根绳子搭上去。结果，绳子刚刚搭上去，还未等人上去绳子就掉了下来，再搭上去了，又掉了下来。那一晚上，侯家的媳妇忙乎了一宿，硬是没死成。事后，大家都觉得很蹊跷，白天的时候，那么多的枝杈，一根绳子很容易就可以绾上死结，可那天晚上侯家媳妇为什么总也死不掉呢，莫非冥冥之中高树的神灵在庇佑着她？大家在谈论和猜测中增加着对高树的神秘和敬重。后来，就因为这件事，姓侯的也彻底地戒了赌，改邪归正和媳妇认真过起日子来了。

前些年，村里人盖房，常常去那棵高树附近取土，偶尔也伤及高树的根。大家都担心怕因此伤了这棵高树，然而树依旧是绿阴婆娑的，大家才松了一口气。再有盖房的，取土的时候依旧取那里的土，在树的一侧挖了一个很大的坑。树还是雍容大度的，随着季节荣枯自如，乘凉的依旧乘凉，祭拜的依旧祭拜。大家都说，树壮着呢，不会有什么问题，这是一棵长命树。

有一年夏天，突然来了一场从未有过的大风，昏天黑地刮过我们村，一些果树上刚刚挂的果，给刮得一个不剩，小树也被吹折了不少。高树也被这场大风刮得倒向了取土的大坑这边，树干歪得相当厉害。后来，高树就渐渐枯萎了起来，还未等到秋天，整棵树就枯干了。

高树枯萎了以后，村里的人就再也没有到那个地方取过土，那树干也一直扔在那里，没有人舍得去动它。

（作者简介：马德，中学语文教师，青年作家，《读者》等刊物签约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