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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田鼠的逆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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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田鼠本是洞庭湖区的普通鼠类,近年却屡次掀起侵占农田的浪潮。湖区的萎缩和天敌的消失让东方田鼠的数量剧增,人鼠共存的洞庭湖生态正陷入尴尬的局面。

2007年6月,鲁军家被迫停下了所有的农活。刚开始,老父亲抡着棍子,对着溜进农田的老鼠死命砸。后来,他实在打不起了。洞庭湖腹地的大通湖区,人们几乎无处落脚,成摞的老鼠往腿上撞。在阳光下,活老鼠流动的黑色遮蔽了大堤的本色,死掉的可以一麻袋一麻袋收集。

远在广州的鲁军接到老母亲电话,声音慌慌张张:“今年,老鼠全都疯了。”她并不知道,这种可恶老鼠的准确名称其实是―东方田鼠。

东方田鼠的进攻

“洞庭湖湖边会有老鼠,这原本没什么稀罕的。”鲁军说。

他的家住在湖南省益阳市黄茅洲镇,大通湖垸靠东边,距离北堤不远。不仅鲁军,他的父辈,父辈的父辈,都看见过有老鼠在屋里屋外、田间地头跑来跑去的。

洞庭湖区长期生活着多种啮齿类,被湖区老乡统称为“老鼠”。科研人员经过调查,活动在这一带的“老鼠”包括褐家鼠、黄胸鼠、小家鼠、黑线姬鼠、东方田鼠、社鼠和针毛鼠等等。它们大多在田埂、柴草堆、水沟周围活动,除了“东方田鼠”。

东方田鼠被老乡叫做水耗子,水性极好。它看上去就是一个肉弹:头部圆胖,耳壳短圆,尾巴短,还不到12〜15厘米体长的一半。东方田鼠的栖息地并不固定,它听从洞庭湖的涨落,每年在湖滩和垸内的农田之间来一次调换。

为什么要这样?中国科学院亚热带农业生态研究所的工作人员观察发现,这种特殊的迁移规律源于它们对脚下湖滩的依赖:每年11月至次年4月,洞庭湖处于较低水位,的湖滩上满是苔草沼泽、芦苇和荻沼泽,东方田鼠在其上繁殖。之后的5、6月份,汛期来临,东方田鼠脚下的湖滩眼看被淹,它们使劲向垸内凫水,越过堤坝进入农田。

“哪年水大了农田里面耗子就多,水小一点就少。”湖区的老乡们凭着生活积累这么说。

但从总体趋势来看,东方田鼠的家族是越来越壮大了。“东方田鼠在洞庭湖汛期对滨湖农田作物的危害早有记载,但直至20世纪50~60年代数量不大,不受重视。从70年代起危害才明显加重,1978年开始不时暴发成灾,造成滨湖农田大面积绝收,变成国内一种新兴农业害鼠。”中国科学院亚热带农业生态研究所副研究员张美文说。

20世纪70年代以后的大小鼠患,鲁军都赶上过。

他至今还记得,有一次,手把着滑犁刚要没进一个水泡,“嗖”地窜出四、五只大耗子。他走近禾秆堆,拇指大的七、八只小鼠扭作一团,周身通透的水粉色令它们看起来吹弹可破。当时他胃里一阵翻腾。虽然东方田鼠长相恶心,鲁军却也知道它不能把人怎样,他怕只怕自家十几亩水稻会被糟蹋。

稻田里,一块一块的秃斑清晰可见。“虽然经济损失还谈不上占百分之几,但毕竟是辛辛苦苦种的粮,被糟蹋了可惜。”鲁军说,家里的情况算好的,那些种了西瓜和花生的损失较惨,“东方田鼠吃植物的绿色部分,也吃种子,啃树皮。最爱吃谷子、瓜、白薯、菜叶,这些含水分多的作物。”

洞庭湖的败退

洞庭湖区鼠灾从20世纪70年代末暴发以来,几乎没有间断,并且愈演愈烈。

1979年,北洲子农场暴发鼠灾,农作物损失9.8万元,鼠灾导致524人患钩体病,214人住院;

1985年,岳阳市的4个县发生鼠灾,累计损失稻谷203万公斤、花生3000公斤、棉花20吨;

1995年,茶盘洲农场28公里大堤全面进鼠,进入垸内的田鼠造成各种农作物直接损失400万元;

1998年,洞庭湖流域发生洪涝灾害后,引发较大的鼠灾;

2005年5月,洞庭湖区鼠灾再次暴发,仅对益阳市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就达1000万元,垸内目测鼠量为每亩300〜500只,多的达1000只。

近30年频繁起来的鼠患渐渐超出了湖区百姓的容忍度。实际上,东方田鼠本身没有变,是洞庭湖生态在改变。

考查洞庭湖的演变史,会发现它一直在收缩。根据《湖泊变迁》《中国湖泊概论》《中国湖泊资源》等书中记载,19世纪洞庭湖有6300平方千米的湖面,到1949年缩为4350平方千米,120年中缩小了相当于27万个标准足球场的面积。其后的30多年中,又消失了一半。直到今天,昔日号称“八百里洞庭”已经减少到了2000平方千米左右。

与此对应的是暴增的湖滩。“东方田鼠的营巢、摄食、活动和繁殖都同湖滩沼泽植被相适应。湖滩扩展就是东方田鼠最佳栖息地的扩展。”张美文说。

如今,有1282平方千米、占洞庭湖总湖滩面积的81.3%的湖滩分布在岳阳、湘阴、沅江、汉寿4县和洞庭湖西畔几个地区。正是在这些地区,东方田鼠渐渐猖獗成灾。

洞庭湖湖面消失,东方田鼠安乐窝却增加,究竟是谁的过错?

20世纪60、70年代,“以粮为纲”的政策使围湖垦殖受到推崇。人们开始在受季节性淹水或常年性淹水不深的湿地上,筑土作堰,外御水,内造田。

但这种试图将自然生态系统转变为人工农田生态系统的做法并不科学,洞庭湖随着耕地面积扩大变得碎化了。建好的围堤就像一座座湖心小岛,恰好被东方田鼠当成“中转站”。汛期,洪涛来袭,它们拼命游过去,在演替出现的沼泽地上休息、觅食,补充够体力再入水向农田进发。同时,围堤造田对湖面的分割也在加速着淤塞,为东方田鼠制造出新的栖息地。这两组鼠灾年代统计并非巧合:1970年,岳阳围堤,1978、1988年先后成灾。1976年,沅江围堤,1977、1978、1982、1984、1986和1988年成灾。

“‘围湖造田’是东方田鼠在20世纪70年代后突然暴发成灾的直接原因,”张美文说,“还有为消灭血吸虫采取的‘围湖灭螺’,是一样的道理。”

20世纪90年代起,张美文所在的中国科学院亚热带农业生态研究所开始对东方田鼠进行系统监测,发现每隔10年左右就会有一次大暴发,持续时间约为5年。他们从年度峰值上预料到:2007年凶多吉少。

大坝与小田鼠

2007年6月23日,接到母亲的电话后,鲁军打开电视。

“一棍子打死两三只,一铁锹打死七八只,一网兜网住十几斤。”电视里说。20亿,这是科研人员估算出的东方田鼠数目。90吨,225万只,这是仅6月21日到6月23日之间,大通湖全区捕杀的东方田鼠。恐怖片似的场景超出了他的想象。

鲁军和湖区老乡们纳闷,老鼠一直有,为什么2007年突然闹得这样厉害?即使相比70年代后其他的暴发峰值,也太过夸张了。

张美文说,对东方田鼠新的影响是三峡大坝和退田还湖。

2006年,张美文和其他科研人员曾根据研究结果,在中国科学院网站上过洞庭湖鼠灾预警。但那年的实际状况十分异常,洞庭湖的洲滩只被水淹没了一部分,东方田鼠于是没有内迁。“其中一个原因是长江上游重庆、四川的干旱,另一个原因就是三峡大坝主体工程完工,开始蓄水。”他说。因此,第二年,洞庭湖湖滩越冬繁殖的田鼠种群基数激增。

“三峡大坝对洞庭湖生态的影响将是长远的。”这是专家们的一致意见。那今后,大坝将会怎样影响小田鼠?曾有科学家专门做过一项关于“三峡工程对东方田鼠种群的影响”的研究,他们希望利用东方田鼠种群动态这一生物学指标,来反映三峡工程对洞庭湖区生态环境的影响。

研究人员发现,三峡水库的蓄水时间竟迎合了东方田鼠的迁移规律!每年10~11月份,东方田鼠进入了主要繁殖期。水库正值蓄水,下泄流量减少,水位降低,适合田鼠活动的洲滩的面积和出露天数随之增加。次年6月,三峡水库正值泄洪,下泄流量增加,水位上升,洲滩被淹没。东方田鼠被迫离开,入侵垸内农田。

最终结论:东方田鼠的栖息地将扩大,种群增长期将延长,种群面临膨胀。

糟糕的是,连一项挽救洞庭湖生态的措施也正为东方田鼠创造着适宜的生境。在人为与水争田过程中,洞庭湖失去了对洪水的调蓄能力,湖泊沼泽化加快,旱涝灾害频繁发生,动植物资源衰退。1998年长江洪水后,国家下决心退田还湖。可人们发现,一切却仍对东方田鼠有利。

“在退田还湖实施的双退垸内,苔草种群数量迅速增加,甚至演替占据了在草本群落中的优势地位,”张美文说,“而东方田鼠在其栖息在湖滩草地上时,主要取食的植物为苔草,占到其食物总量的50%以上。双退垸将会演替成为适宜东方田鼠栖息的新家园。”此外,双退垸内的一些高台,也起到了20世纪70、80年代“围湖造田”和“围湖灭螺”中东方田鼠“安全岛”的作用。

没有蛇的世界

恨透了东方田鼠的鲁军,有时想起它们为了逃离被洪水淹没的湖滩,小小的身躯如何翻上堤坝,又如何跑进农田,心里也说:它们这是在逃难啊。

专门从事动物生态学研究的张美文的观点更是如此,“从生态学方面考察,没东方田鼠跟谁有关系?有绝对有害的生物,每种生物都有在自然界存在的必然性,”他说东方田鼠亦然,“它们是食物链中的重要一环,作为生态系统中的初级消费者,同时给当地的天敌鹰、、蛇等提供食物。”

但鼠患当头,它们的天敌呢?

多年前,一种“口味蛇”在湖南的流行,刺激出现了湖滩滥捕。仅1976~1981的6年中,益阳市南县金盆商店收购蛇12650千克,沅江县外贸五门闸收购站购蛇7250千克,2个店合计即近20吨,全湖区数百个国营收购站再加外地来人高价竞购,几年内使湖滩蛇类都几乎绝迹。

“按照生态演化的规律,一种动物数量增长,相应地会带来其天敌数量的增长,除非是原始的生态遭到了破坏。洞庭湖中的蛇就是个鲜活的例子。”2007年时,多处媒体引用了世界自然基金会湖南办事处项目官员张琛的话。

湖区的百姓已经习惯无蛇的湖滩,早不指望蛇来救农田。他们在临湖一侧,用纤维板或塑料板拦隔,地里埋上缸,等田鼠坠进去。或挖鼠沟,或下毒饵。但这些民间的方法只是暂时性的。

“在当地,筑堤才是长效的措施。”张美文说。他说的筑堤,指高出原堤1米左右的防鼠墙,这种对原有防汛堤利用并加固的设施,截断了东方田鼠通向农田的路径。最好的证明是大通湖区的灾情,2007年尽管该区东方田鼠密度为近20年来最高,可在11千米长的防鼠墙保护下,作物却很少受损。

让东方田鼠永远远离洞庭湖?专家表示这不可能,好在与鼠为伴的生活湖区百姓早已接受。“没关系,从小到大在家里,走到哪儿都有耗子,习惯了。”鲁军说。而人们不确定感的来源,其实是总处于变动中,导演了一场场“抱头鼠窜”的洞庭湖。或许错并不在东方田鼠,毕竟,和人类一样,它们也将湖区当做了自己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