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盼了那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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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脾气，是一辈子都改变不了的。这是她在我将第一个脾气略略急躁的男友，领回家时，所下的否定性结论。我猜测这是她对自己个性的总结，尽管她从来没有承认过，这一生的挫败和失落，与她争强好胜、不肯服输的个性有关。她18岁那年，便因为与自己的姐姐争抢接替父亲上班的机会，而离家出走。这一走，她便在外乡成了家，也和她姐姐暗中较上了劲，除非有值得骄傲的事给亲戚们炫耀，她再不肯回去见亲朋好友。

可惜，我们兄妹三个，并没有多少成就可以让她荣归故里。她这一生，跟随着做民工的父亲，吃尽了苦头，但却从来没有朝外人诉过苦。在她的观念里，能够拿出来晾晒的，只有幸福；而真正的苦楚，是只能留给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品味的。

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她就以培养大学生的标准，严格要求我的行为举止和学习。假若哪次考得差了，不用说，回家肯定是一顿铁板烧。记得一次开家长会，我朝她撒了谎，将试卷上的75分改成95分，她换上自己最得体的衣服，一路喜滋滋地与同学的家长向学校走。遇到熟人，便会大声地报上自己的去向：去参加女儿的表彰大会。小镇上的人，几乎都知道了她的二女儿考了班里的第一名，学校要奖励了。我以为老师会嘴下留情，在提到我时少说两句，不曾想，她自己先夸起我在家里的表现，让老师生了疑，终于抖出我改了分数的劣行。我还记得那时她坐在教室里，在众目睽睽之下，脸色由红到紫。但她并没有将我拉出教室去，事实上，那时的她恨不能将自己变成一只晦暗的蜗牛，缩在坚硬的壳里，任谁来敲打，都始终不会出头。

此后她再也不肯相信我，而我，也从没有再让她有过这样虚假的骄傲。我还是那个成绩犹如一潭死水的学生，升学无望，也看不到丝毫突然会有好运的迹象。

直到高考结束，我的成绩悬在蜘蛛丝上，眼看着就要掉下来了。而她昔日为了自己的颜面，帮我在亲戚面前编造的成绩优秀的谎言也捉襟见肘。在省城一所大学里工作的大表哥打来电话，对她说，小妹的分数只差一点点，他可以帮忙弄到一个自费的名额。她没有即刻回复，只是说，看看她想不想复读再说吧。

我当然不想复读。她其实也早就知道，我已经厌倦了日日陷在题海里的生活，但却始终保持着不向自己姨妈低头的尊严。表哥等着她的回信，她却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在我面前无声无息地晃来晃去，直晃到我朝她发了脾气，说，如果不能读大学，立刻就离家出走。我知道这一句定能伤到她的心。她终于主动地给表哥打了电话，嗫嚅着，说，既然小妹不喜欢复读，就让她去省城吧。她终究，还是没有以自己的名义求人。

我去省城读大学的那天，她当着姨妈和众亲戚的面哭了。姨妈嘴快，说，哭什么，能上大学，不是件好事么？等着将来小妹嫁人的时候，再哭也不迟呢。其实姨妈与我都明白，她哭的，不是我要离开她的身边，而是她这一生，绕来绕去，还是没能绕出姨妈的光环。

她与姨妈，依旧是不怎么搭理。过年过节，她也只让我和弟弟提了东西，去姨妈家坐坐，回来却拐弯抹角地，想要打听姨妈家的一切，问姨妈是不是人更胖了？有没有含沙射影地捎话给她？三个表哥家的日子，又过得如何？

我知道横亘在她心中的坚冰，无论如何，她也是不会主动地去破除的。直到有一天，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再也没有力气，与姨妈比拼下去。

那时成绩不好的小弟，坚持要退学当兵。她劝了又劝，希望弟弟能够给她争一口气，至少也要考一个专科院校，且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忙。她为此天天去学校送好饭给他，希望能够借此打动弟弟，让他留在校园。但弟弟却悄无声息地，便办理了退学手续，又自己去找了在征兵办工作的二表哥，求他帮忙给弄个名额。

她知道后几乎发了疯，在弟弟去体检那天，不顾父亲的反对，骑上车子，便去了市里。她当然赶不上坐车去的弟弟，半路上又下起大雨，愤怒焦虑中，车子从一个斜坡上，直冲进一旁的水沟里，当即就把她摔晕过去。

她醒来的时候，弟弟已经通过了体检，即将开始赶赴部队。姨妈将这个消息，小心翼翼地告诉她的时候，她看一眼打了石膏的腿，一歪头，哭了。

姨妈坚持要在医院里，照顾她。她不说同意，但也没有像以往那样，直截了当地拒绝。她只是喝一碗姨妈煲的汤，蹙眉道，你烧的汤，怎么总是有一股子糊味？姨妈笑，说，都50多岁的人了，怎么还那么倔强，什么时候，你能说一些好话给我听？

两年后，弟弟考上军校的消息，几乎传遍了整个的县城。当然，是靠她一个月里不间断地，逢人便做免费的广告。几年来她第一次主动的登上姨妈的家门，喜气洋洋地笑着，说，小妹在省城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小弟也有了出息，三个孩子，终于可以让我放心。姨妈笑她：是你自己觉得有出息了吧？当年若是你不那样与我大吵大闹，要争工作的名额，或许，作为姐姐，我就让给你了……她脸红了，这么多年来，她盼得就是一份心理的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