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羊、大蛇和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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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我小学毕业后正准备着考初中。一天下午，全家都去地里干活，我搬个凳子坐在院子里一棵梨树下捧着课本潜心温读，突然听到对面山坡上我家的母羊叫个不停，声音凄凉悲切，一声接着一声。我断定它遇到了什么麻烦，便放下书，奔向对面的山坡。
母羊见到了主人。叫得更厉害了，我一看，它带的小羊羔不见了。母羊是被拴在一棵小树上的，绳子有四五米长，是让它活动范围大一些、多吃些青草，羊羔是不会离开母亲的。我纳闷了，小羊羔哪里去了呢?我们这里虽是崇山峻岭，人烟稀少，但绝对没有豺狼虎豹出没。只见母羊一直对着10米开外的地方“咩咩”地叫，我顺着那方向寻去，突然听到脚下传来小羊羔的叫声。低头一看，原来它掉进了一个坑里。因坑囱被许多杂草掩住，它不小心才掉了进去。我便拨开杂单，笑道：“你这小东西，以后还乱跑不乱跑?”随即一纵身跳进两米多深的坑里，脚下不知踩着些什么，咔咔嚓嚓地响，草太多，一时无法看清。我便抱着羊羔攀着坑壁，爬出草坑。
小羊羔“咩咩”叫着，摆着短短的小尾巴，跑到母亲肚下摩挲着。母羊舔着自己的孩子，时而抬头望望我，眼里是无限的感激之情。瞬间，我恍然感到它就像我的母亲，我就是那淘气的小羊羔。我揉了揉眼睛，感到好笑，见天色已晚，便把拴在树上的绳子解开，牵着母羊准备回家，浑然不知一场生与死的搏斗正悄悄向我袭来。
忽然，草丛里传来“沙沙”的声音，我伫立在原地细听，凭山里孩子的经验，有蛇！而且根据响声判断，是条不小的蛇。我顿时毛骨悚然。顷刻间，一条茶杯粗的长蛇横在我面前。这条长蛇通体灰黑，身上有无数褐色的亮点，在夕阳里折射出点点金光，像满身镶嵌着颗颗红宝石，它三角形的头上赫然印着个黄色的王字。我知道，碰到山里人最怕的王字剧毒蛇了。
这蛇昂着头，“吱吱”地吐着血红的信子，蠕动着身子向我慢慢靠近。我长了十几岁，还没见过这么大的蛇，吓得双腿发颤，目光发呆，顿时有尿裤的感觉。这时，身边的母羊挣脱我手中的绳子，倏地冲上前来，把角抵在地上，掀起层层泥土和杂草，一双前蹄踏得地面“哒哒”地响，它平时软弱凄婉的叫声，此时变得如猛狮在低声咆哮。蛇停住了，面对又尖又硬的羊角和愤怒的母羊，不敢贸然进攻，便张着血盆大口，昂着的头左右摇摆，不断喷出些极难闻的气味。母羊毫不退讣地用角逼着蛇头、严阵以待。我们与蛇就这么相峙着。
十几分钟后，我开始慢慢清醒，便抱起羊羔，但还是惊恐地躲在母羊的屁股后面。大脑快速地搜索着各种应急办法，苦于周边找不着顺于的木棒，连块大点的石头部没有。
蛇想不到母羊这般勇敢无畏，它便向另一方向慢慢游动。身上红宝石的光点在草丛中时隐时现。突然，它极其灵活地一转，昂着三角形的头从侧面疾速向我扑了过来。母羊的反应速度更是惊人，迅雷不及掩耳地一跃，横档在我的面前，双眼通红，又跳又蹦地咆哮着。大蛇在离我们2米处骤然停下，恼羞成怒的它，头还是昂着。一双黑玻璃弹子似的眼睛透着刺骨的寒光，咄咄逼人。我再也不敢乱动了，只有依赖着母羊的庇护，另想逃生的办法。翘首远望着对面半山腰的家，隐约可见院子中央的鸡在觅食打斗，但不见有人走动。我知道，大人们去地里干活还没回来。这时，蛇似乎也感到面前拼死抵抗的母羊是个难以对付的强敌，无可奈何地爬之了，我警惕地目送着它，远处的草丛在摇动，我想，这次它真的走了。
我长长地嘘了口气，感到万疲累，软弱无力地瘫在草地上。母羊又恢复了它本来的叫声，在我胸前来回轻轻摩挲。我站起来，感激万分地在母山羊的头上亲了一口，拍着它的头：“谢谢你，我的勇士。”便牵着“救命恩人”匆匆地往家走。
当我们轻松愉快地走到一座岩壁处时，我本能地感到无上有团黑影向我头顶骤然压下来。我抬头一看，吓得面如土色，又是那条蛇！在空中，蛇身上褐红的亮点被阳光照得闪烁夺目，像根炽热的火链，翻滚着向我头顶逼近……原来它没有放弃对我们的追杀，而是跑到我们的前面，躲在崖边的树上恭候着。我怎么也不明白，它竟知道这是我回家的必经之路。此时，我眼前一黑，只感命已休矣！危急关头，我那只英勇无比的母羊腾空跃起，抢在蛇的前面，双角稳稳地桉住下落的长蛇，“嚓”的一声，蛇腹被羊角划了一道口子，蛇血溅在铁黑的羊角上异常鲜明。蛇像根又粗又长的缆绳和羊角搅缠在山起，母羊迅速地冲向坚实的岩壁；想把蛇抵死在岩石上。大蛇非常机灵，扭了几扭，便在离岩石1米处挣脱羊角，“啪”的一声摔到地上，窜进草丛里。紧接着又是“咣”的一声，羊角与岩石碰撞进出一串火星。母羊倒退几步，发觉没有把蛇抵住，便急急地又跑在我面前护卫着，警惕地注视着藏进草丛里的蛇。
我看得目瞪口呆，喘着粗气，待清醒过来，已是汗流浃背。
不大一会儿，不死心的蛇又“沙沙”地从草丛中爬出来，视死如归地横卧在路上，头还是昂着。不知是受了伤的缘故，还是被母羊的顽强给震住了，它没有马上攻击，双眼还是凶恶地盯着我们。这时我才感到自己多么渺小无能，目前的生与死却要靠一只任人宰割的羊来保护！它像保护自己孩子一样用生命保护着我的安全。大山里死一般宁静，但此时的宁静使我感到万分恐惧和不安，潜伏的危险在寂静的薄暮中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到来。我不知道，这只蛇百折不挠，穷追不舍，非要置我于死地到底为了什么！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心急火燎地四处张望，眼睛突地一亮，见对面山坡弯弯的山路上有几个人慢慢走着，还能看见他们肩上扛的锄头，是我父亲和母亲从地里收工了。我便用尽平生力气，人声呼叫：“娘，娘，快来救我！”母亲发现了我，立即跑了起来，边跑边喊：“春，春儿，我来了……”我开始放声大哭起来，弯腰捡些石块拼命地向草丛中乱扔，蛇可能意识到形势对它不利，还没等我父母跑到，便“嗖”的一声，草丛中一串金子闪光般的亮点旋即消失，它终于负疼而逃了。
死里逃生的我就知道哭，哭得鼻涕口水横流。父亲焦急地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却不知如何回答。母亲见我脸色青白，便呵斥问话的父亲：“春儿都这样了，等回家去再说行不?”一边把我背在背上，喃喃地安慰：“哦，不哭，我儿不哭。啊，不哭。有娘在啊！”回到家后，我把惊险的过程讲述了一遍。声音不时打着颤，母亲心痛地把我楼在怀里：“看把我儿吓的。你专心读你的书，去管山羊干吗？”父亲沉思道：“这事有点怪呀！蛇一般情况下如果人不惹它，它是不咬人的，而它拼死拼活地追着春儿不放，是什么原因呢?”母亲说：“春儿，今晚娘和你睡吧！”以前我是和弟弟睡一屋的，因要准备考试，
晚上要在屋里看书，咱弟弟影响我，母亲就把弟弟叫到她和爸爸的屋里睡。今晚娘伴我睡。显然是怕我被惊吓后未恢复过来?还在恐惧的阴影中。
经过了这么长时间，我男子汉的自尊又慢慢回到体内，心想，考上中学就―个人生活在县里了，怎么这点事就吓得像个熊包?便从母亲怀中挣脱，一副非常勇敢的样子：“不！我一个人睡，不怕。”母亲露出笑容，心想这才是她的春儿。
我手里端着煤油灯，“吱呀”把房门推开，刚走到床边，突见一堆黑乎乎的东西堆在我床中间。我马上反应过来，惊愕万分地大叫一声：“蛇！”把灯一撂，“妈呀，妈呀。夺门而逃。母亲听到我的叫声，也从她屋里快步奔来。我一头扎进她怀里，结结巴巴地说：“蛇！山上的大蛇……我床上有蛇！”母亲用双手一托，我身子一旋，已伏在地背上，母亲镇定自若地说：“别怕，有娘在。”便背着我去厨房，放下恐慌不定的我，操起根扁担。这时父亲也端着灯走过来，急切地问：“什么事?什么事?”母亲也不回答，命令父亲端着灯跟在她身后，提着扁担雄赳赳地冲进我屋里。
我愣在厨房里直打颤，听母亲吼叫我：“春儿，蛇在哪里呀?”父亲说：“我看他白天被吓蒙了，眼睛看花了吧?”我战战兢兢地走到门口，指着床：“刚才我看见在床上面盘着呢！”母亲转声呵斥端灯的父亲：“你一个大男人像长的鼠胆，站得这么远！过来，把灯端近点！”父亲听话地把灯端近，母亲便在床边半跪着，埋头巡视着床下，没发现什么；又用扁担在床下来回搅了好几次，站起来说：“没有呀！”我哭丧着脸说：“娘，是真的，春儿从没撒过谎。”母亲拄着扁担气呼呼地：“这蛇精，你干吗盯着我春儿不放，要吓要咬冲我来呀！”
我房里陈设极简单，除一张床外，就―张桌子和一根长凳，还有一个大脸盆，根本没有蛇藏身的地方。一向很有主意、很机警的母亲此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用扁担在板墙上东敲西打，打出几只壁虎和几只蟋蟀，它们在墙上和地上东窜西跑。
母亲一屁股坐在床上，把我拉到地身边，柔声细语说：“春儿，娘相信你说的话，它可能逃走了，今晚我陪你睡，不怕，如果它再来，我一扁担打死它！”
有母亲在，我心里踏实了许多，紧紧地依偎在她怀里。母亲把扁担放任床边，轻轻拍打着我的背，嗯嗯地哼着。劳累了一天的母亲，一会儿就发出了均匀的鼾声。我却怎么也睡不着，眼睛使劲闭也闭不紧，脑子里就是那条又粗又大、嵌着红宝石的王字头大蛇。一会儿是它吐露的毒信，一会儿是它蠕动的身子。不知道过了多久，双眼有些睁不开了。这时，寂静的屋单发出“沙沙”的声音，这声音我太熟悉了。屏息细听，是它，没错，是那条与我结仇的大蛇！我在外的腿上，突然感到透骨的冰凉。一条软乎乎的东西贴在腿上。我人吼一声：“哇！娘，它又来了！”母亲像被什么抓起，一弹就坐立起来，正好迎着昂着的蛇头。只听母亲“啊”的一声，声音不大，像是无助的哀鸣。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见母亲一个翻身滚下来，挣扎着去拿扁担。扁担终于抓在手中，但她摇摇晃晃地立起身刚走了两步，便扑通一声倒下了。
我吓得在床上来回乱跳乱蹦，声嘶力竭地呼叫着：“娘，娘！”这时房门开了，父亲端着油灯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我也赶忙跳下床，扶起倒在地上的母亲，眼泪刷刷地洒任她险上。父亲抖着手把灯端近一看，母亲脖子上有两个小红点，看着看着，脖子就粗起来，脸变得青黑青黑。我呼天抢地地嚎啕大哭，突然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醒过来已是第二天早晨，屋里闹哄哄的，好多人。听他们说，母亲已被送到镇上抢救。她是为了保护我，才被蛇咬的啊！我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翻身就下了床，抓起挂在墙上的砍柴刀，像个复仇的勇士，抹着抑制不住的泪，疾步向对面山坡冲去。
我来到第一次遇到蛇的地方，想着它的洞穴可能就在附近。我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提着砍柴刀疯狂地东砍西劈，大声吼叫：“畜牲，你给我滚出来，出来呀！我今天与你决一死战。你不是要咬我吗?为什么咬我母亲?你这个胆小鬼、孬种，出来呀！”我发疯似的吼叫着，锋利的柴刀在草丛中挥舞着。猛地脚下一空，“扑通”一声，掉到小羊羔掉进的坑里。此时，我感到非常疲乏，悲痛的发泄已到了极限。我要报仇，却找不到我的仇人。坐在坑里又呜呜咽咽地哭。突然屁股下面感觉被什么扎痛了，我用手一摸，抓出两片蛋壳。我感到奇怪，用手拨开草丛，发现白花花的一堆碎蛋壳，还有一个蛋完好无损，它不是鸡蛋也不是鸟蛋，我再仔细-看，有些蛋壳上还粘着像蚯蚓似的小蛇……我脑子“嗡”的一声，原来是踏碎的蛇蛋！我马上想起昨天跳进坑里脚下发出的声响，那蛇追我不放的原因终于明白了。我痴痴地看着这些碎蛋壳，脑子里翻随着母亲的形象，一会儿又是母山羊舔小羊的情景，一会儿又是那怒目圆瞪的大蛇，搅得脑袋都要炸了。我对着天空放声大吼：“老天，老天，这到底是不是我的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