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范文大全 > 正文

钱穆《先秦诸子系年》商榷四则

开篇:润墨网以专业的文秘视角,为您筛选了一篇钱穆《先秦诸子系年》商榷四则范文,如需获取更多写作素材,在线客服老师一对一协助。欢迎您的阅读与分享!

就整体而言,钱穆先生《先秦诸子系年》以其独到的眼光和扎实的考辨,成为诸子学研究不可动摇的基石。但在极少数细节上,或可重新思考。故笔者不量蚍蜉之力,妄图愚者之得。

一、蒙城属宋而不属梁

钱穆《先秦诸子系年·庄周卒年考》(页313):“《史》又云:‘庄子蒙人,尝为蒙漆园吏。’《索隐》引刘向《别录》云:‘宋之蒙人也。’按《汉志》:‘蒙属梁国’,在今归德城北四十里。刘向谓宋之蒙人,特据初属宋而言。至战国蒙地是否属宋,固已可疑。……然则《史》称蒙人,未必即宋人矣。”钱氏在文中不仅质疑庄子宋人的身份,还在《附战国时宋都彭城证》中怀疑蒙地在战国时已为魏国所并,“窃疑睢阳为梁,犹在宋亡之前。”

据班固《汉书·地理志》记载,在宋亡后,“魏得其梁、陈留,齐得其济阳、东平,楚得其沛”。其中“梁”,宋乐史《太平寰宇记》卷十二“宋州”条谓:“按梁即今(宋)州地。秦并天下改为砀郡,后改为梁国。”宋州即商丘,古蒙城所在地。可知,魏国占据蒙城在宋亡之后,非如钱氏所疑“犹在宋亡之前”。此外,早在战国后期,韩非已视庄子为宋人。《韩非子·难三》:“宋人语曰:‘一雀过羿,羿必得之,则羿诬矣。以天下为之罗,则雀不失矣。’”《韩非子》所载宋人之语出于《庄子·庚桑楚》:“一雀适羿,羿必得之,威也。以天下为之笼,则雀无所逃。”据此,张松辉《庄子故里考》推知,韩非所说的“宋人”,显然非庄子莫属。在去古未远的汉代,视庄子为宋人的观点是非常普遍的,如《史记·老子韩非列传·索隐》引刘向《别录》云:“(庄周),宋之蒙人也。”班固《汉书·艺文志》“《庄子》五十二篇”自注:“名周,宋人。”张衡《髑髅赋》托庄子之口:“吾宋人也,姓庄名周。”高诱《吕氏春秋·必己》注:“庄子,名周,宋之蒙人也。”又《淮南子·修务训》注:“庄子,名周,宋蒙县人。”降及西晋,皇甫谧《高士传》亦云:“庄周者,宋之蒙人也。”唐代成玄英作《庄子疏》,在序中说:“其人姓庄名周,字子休,生宋国睢阳蒙县。”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九在“《庄子》十卷”注曰:“蒙漆园吏宋人庄周撰。”林希逸《庄子口义序》:“庄子宋人也,名周,字子休。生睢阳蒙县。”近代马叙伦《庄子义证》附《庄子宋人考》,对于蒙地属于宋国做出详尽的考证。他引《史记·宋世家·索隐》:“又《庄子》云‘桓侯行,未出城门,其前驱呼辟,蒙人止之,后为狂也’。司马彪云‘呼辟,使人避道。蒙人以桓侯名辟,而前驱呼辟,故为狂也’。”马氏以此证明蒙城为宋地。今人崔大华《庄学研究》根据《庄子·列御寇》中曹商在使秦得车后,“反于宋,见庄子”,及《庄子》中君主性格、政治现状等情况,证明庄子生长地在宋国。刘生良《鹏翔无疆———庄子文学研究》从《史记》“互见”之力证、历史地理的补证和《庄子》中内证等三个方面,证明庄子确为宋之蒙人。

钱穆《附战国时宋都彭城证》对宋国迁都的考证,自有其合理之处。但他怀疑蒙城在宋亡之前已属于魏国,则仅属猜测之辞。况且,前人已从多个角度证明宋国与庄子的关系,说明最晚在庄子生前,蒙城依然属于宋国,所以钱氏的怀疑是缺乏史实根据的。

二、孟子叹梁惠王“不仁”的时间和地点

《先秦诸子系年·孟子在齐威王时先已游齐考》(P366):“《尽心篇》:‘孟子曰:不仁哉梁惠王也!仁者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不仁者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公孙丑曰:何谓也?’孟子谓:‘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烂其民而战之,大败,将复之,恐不能胜,又驱其所爱子弟以殉之。’此其语似发于梁败马陵之际。公孙丑齐人,盖其时孟子已游齐,而丑方及门,故记其一时之问答云尔也。此又孟子当威王时先已游齐之证四。”该文认为孟子在齐威王时代已宦游齐国,诚为不易之论。然而,其所举第四条论据(即上引文)或可商榷。窃以为,魏惠王自即位以来征战不断,其以土地糜烂民众、驱弟子殉难战争,岂限于马陵一役?又据朱彝尊《经义考》卷二百三十六:“惠王一见孟子而首有利国之问,既又有鸿雁麋鹿之问,既又因岁凶而有民不加多之问,孟子皆以仁义之道启之。而惠王之志在于报怨,乃欲雪齐秦楚之耻,非爱民之仁也。故孟子叹其不仁,而他日为公孙丑言之。”诚如朱氏所言,孟子只有与魏惠王有过深入的交谈,才能更准确地把握和评价其人品与政绩。此外,孟子对魏惠王之子魏襄王也有过评价,《孟子·梁惠王上》:“孟子见梁襄王。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前人据此多以为孟子对魏襄王的失望,在于他缺乏君主所应有的威仪。实则不然,因为接下来的对话才揭示出真正原因。“(魏襄王)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吾对曰:‘定于一。’‘孰能一之。’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孰能与之?’对曰:‘天下莫不与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縨然兴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在上文中,孟子仍以仁义(不嗜杀)来劝导魏襄王,这既与他对魏惠王的评价一脉相承,又有着特殊的历史背景。据杨宽《战国史》,公孙衍在魏惠王末年已主持魏政,在公元前318年合纵五国攻秦,此年即魏襄王元年。结合《孟子》及后人研究可知,魏襄王在即位后仍延续其父对外征战的政策,这才是孟子感到失望的真正原因。孟子也因此在襄王即位伊始便离开了魏国。孟子出于反战的立场,对惠、襄两代魏君有过批评,对前者斥之不仁,对后者则导之以仁。他对襄王的批评在其即位前后,当无疑义。对惠王“不仁”的评价,应是孟子在魏国于惠王卒后的盖棺之论。

三、荀子议兵在邯郸解围之前

《先秦诸子系年·荀卿至赵见赵孝成王议兵考》(P532-533):“《荀子·臣道篇》极称平原信陵两人功,即为邯郸解围事发。以荀卿在赵,身历其事,故盛加称许如此也。其与临武君议兵赵孝成王前,亦疑在邯郸解围后。”据《史记·赵世家》记载,赵孝成王先惑于上党之利,不顾赵豹“韩氏所以不入于秦者,欲嫁其祸于赵”的劝阻,代韩受秦兵之祸;后又误中秦国反间计,无视蔺相如和赵括母的谏言,用赵括取代廉颇,遂有长平之难。赵王先后两次遭诈,终于酿成大祸。其中,平原君赵胜和赵禹劝孝成王接管上党,也负有不可推脱的责任。所以,长平之败的根源在于赵国君臣不同德和群臣不同心。《荀子·议兵篇》正由此而发:“仁人之兵,不可诈也。彼可诈者,怠慢者也,路者也,君臣上下之间滑然有离德者也。……故仁人上下,百将一心,三军同力,臣之于君也,下之于上也,若子之事父,弟之事兄,若手臂之磗头目而覆胸腹也,诈而袭之,与先惊而后击之,一也。”上文所言“君臣上下之间滑然有离德者也”,正指赵国君臣离心离德而言,而这又是赵王连续中计的根源,所谓“彼可诈者”。在《议兵篇》中孝成王、临武君又问“请为将”,荀子答曰:“知莫大乎弃疑,行莫大乎无过,事莫大乎无悔。”文中“知莫大乎弃疑”,王先谦谓“言用人不疑”,正指孝成王临阵换将而言。所以,荀子与孝成王、临武君议兵,必在长平之战后不久,但非如钱穆所说在“邯郸解围”之后。因为据《史记·赵世家》记载,在孝成王八年,赵借楚、魏、韩之兵解邯郸之围,“(十年)赵将乐乘、庆舍攻秦信梁军,破之”。唐张守节《史记正义》:“信梁盖王号也。《秦本纪》云‘昭襄王五十年王从唐拔!新中,"新中更名安阳’,今相州理县也。年表云‘韩、魏、楚救赵新中军,秦兵罢’是也。”王即围攻邯郸的秦将,又据上文可知,秦军不仅未能攻取邯郸,反而连遭败绩。然而,荀子在《议兵篇》中对秦国军事力量颇有称赞,“秦人,其生民也!",其使民也酷烈,劫之以势,隐之以",忸之以庆赏,酋之以刑罚,使天下之民所以要利于上者,非斗无由也。"而用之,得而后功之,功赏相长也,五甲首而隶五家,是最为众强长久,多地以正。故四世有胜,非幸也,数也。故齐之技击不可以遇魏氏之武卒,魏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锐士”。如果荀子议兵在邯郸解围之后,则不当言秦“四世有胜”,更无必要盛赞秦军。此外,《议兵篇》中有荀子和李斯之间的问答:“李斯问孙卿子曰:‘秦四世有胜,兵强海内,威行诸侯,非以仁义为之也,以便从事而已。’”杨絫注:“荀卿前对赵孝成王有此言语,弟子所知,故引以答之也。”据此可知,这次对话当发生于荀子议兵之后不久。其中,荀子再云秦国“四世有胜”,且“醙醙然常恐天下之一合而轧己也”,却丝毫未言及诸侯救赵之事,说明荀子与临武君议兵,当发生于长平之战后、邯郸解围前。至于,钱穆所言“《荀子·臣道篇》极称平原信陵两人功,即为邯郸解围事发”,只能说明《臣道篇》当作于邯郸解围之后,但与荀子议兵的时间并无必然联系。

四、荀子说齐相在齐王建时期

《先秦诸子系年·荀卿自齐适楚考》(P491):“汪中《荀子年表》谓:‘《荀》书《强国篇》荀子说齐相国曰:今巨楚悬吾前,大燕鳅吾后,劲魏钩吾右,西壤之不绝若绳。楚人则乃有襄贲开阳以临吾左。是一国作谋,三国必起而乘我。若是则齐必断而为四,三国若假城耳。其言正当盡王之世。盡王再攻破燕魏,留楚太子横以割下东国。故荀卿为是言。其后五国伐齐,燕入临淄,楚魏共取淮北,卒如荀卿言。’又曰:‘此齐相为薛公田文,故曰相国上则得专主,下则得专国。’今按田文相齐盡,其去位在齐盡之七年。若汪氏言可信,则荀卿之说,乃在盡王七年前。”

《荀子·强国篇》中有两个重要史实,可以证明荀子说齐相在王建时期而非盡王七年前。一是荀子所言“襄贲”、“开阳”两地旧属鲁国。郦道元《水经注》卷二十五引佚《鲁连子》:“陆子谓齐盡王曰:‘鲁费之众臣,甲舍于襄贲者也。’”可知,襄贲在盡王时尚属鲁国。又,《春秋》哀公三年:“季孙斯、叔孙州仇帅师城启阳。”季孙斯、叔孙州仇皆为鲁臣,启阳亦为鲁地,详见下文。《左传》哀公三年杜预《注》曰“启阳,今琅邪开阳县。”清江永《春秋地理考实》卷三谓:“(启阳)本国,后属鲁,名启阳也。”郦道元《水经注》卷二十五亦有类似记载:“沂水又南迳开阳县故城东,县故国也。《春秋左传·昭公十八年》,邾人袭,尽俘以归。子曰:余无归矣!从孥于邾是也。后更名开阳矣。《春秋·哀公三年·经》书李孙斯、叔孙州仇帅师城启阳者,是也。”杨伯峻《春秋左传·哀公三年注》指出,西汉时为避景帝刘启讳,启阳改为开阳。齐盡王灭宋之后,曾“南割楚之淮北”,“泗上诸侯邹鲁之君皆称臣”(见《史记·田敬仲完世家》)。此时,楚国绝不可能越淮北而有鲁邑。楚国复夺淮北在顷襄王十五年,“楚王与秦、三晋、燕共伐齐,取淮北”(《史记·楚世家》)。然而,即使如此,楚仍未能染指更北的襄贲和开阳。《楚世家》记载:“(楚顷襄王)十八年,楚人有好以弱弓微缴加归雁之上者,顷襄王闻,召而问之。对曰:‘……故秦、魏、燕、赵者,也;齐、鲁、韩、卫者,青首也;邹、费、郯、邳者,罗?也。外其余则不足射者。’”其中,“邹、费、郯、邳”为邑名,非国名。据郦道元《水经注》卷二十五:“(沂水)又东过襄贲县东,屈从县南西流,又屈南过郯县西。……郯故国也,少昊之后。……《竹书纪年》晋烈公四年,越子朱句灭郯,以郯子鸪归。县故旧鲁也,东海郡治。”襄贲在郯县东北,楚此时尚觊觎郯邑,更不可能占据更远的襄贲。那么,荀子所言,楚“有襄贲、开阳以临吾左”,必在考烈王七年灭鲁之后,即齐王建九年之后。

二是荀子所言“女主乱之宫”,正针对君王后主政而言。虽然,《史记·田敬仲完世家》不止一次称赞“君王后贤”,似乎无可指摘。然而,该女子初为太史敫之女,与落难的法章私通,太史敫为此与女儿断绝关系,即《田敬仲完世家》所载:“襄王既立,立太史氏女为王后,是为君王后,生子建。太史敫曰:‘女不取媒因自嫁,非吾种也,吾世。’终身不睹君王后。”荀子一向主张以礼维系家国,男女婚嫁更在礼制规定之内,所谓“男女之合,夫妇之分,婚姻聘内送逆无礼,如是,则人有失合之忧,而有争色之祸矣。”(《富国篇》)荀子以隆礼为己任,对于君王后无媒自嫁,自然不能容忍。此外,由于君王后长期辅政,导致齐王建失权,无异于傀儡。即使在君王后辞世之后,齐王建仍未能亲政,实委国事于相后胜。据《史记·田敬仲完世家》记载:“君王后死,后胜相齐,多受秦间金,多使宾客入秦,秦又多予金,客皆为反间,劝王去从朝秦,不攻战之备,不助五国攻秦,秦以故得灭五国。五国已亡,秦兵卒入临淄,民莫敢格者。”齐相后胜为秦国所收买,在其主政下的齐国,不但不帮助其他诸侯抗秦,甚至不做任何战争准备,以至于民众完全丧失战斗的勇气。这正应验了荀子说齐相所言,“诈臣乱之朝,贪吏乱之官,百姓皆以贪利争夺为俗”。

(本文为2010年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项目(10YJC751069)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汕头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