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的长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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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这个小城拿来和村落相比，这里自然还不能算乡下，但与我们大城贵阳相比较，我们又的确是下了乡了。别的城市我们姑且不说，至少这个城市是乡村化了的，城里面便有高峻的岗岭，和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乡下草房多，瓦房少，我们居然租到两间瓦房，不能不说是幸福了。这里诚然是不十分舒服，但比起沦陷后那个月的北平（那里虽然住在设备很周全的，现代化的房子里，而耳目所及都是些丑陋的现象，连呼吸都是不自由的），滋味就俨然不同了。到了修文，有很多朋友都发生了“四难”的感想，什么是四难呢？就是饮食难，居住难，行路难，医药难。其实前三项都不是怎样严重的问题，最后一项倒是值得大家注意的。我们有一位同事，便在乡下牺牲了三个子女，最大的十八岁，这是国家多么大的损失！在各县城设立卫生事务所，固然很需要，而且也部分地弥补了这个缺陷，但我们尤其希望有学识，有经验的中西医生多多疏散些下乡来，不要一味地只为个人的利益打算，而永远徘徊在大都市之中。在这个小县里，我们同时也感到二易，游山易，呼吸到新鲜空气易，这两点可以说对于我们的身体有很大的裨益。有许多人还在斤斤地较量着美满的，物质的生活。试问现在是什么时候，我们还能请求物质生活条件吗？在这国难期间，每一个人都应当受到极大的刺激，都应当节衣缩食，多多地吃苦！看见前方将士的浴血抗战，良心上也不会允许我们在后方纸迷金醉，极端享乐的！我有一个哥哥，他曾经在美国留学，环游过世界，他是一向过惯奢靡的生活的人，但是这一年来，他却搬到一个寨子的一间茅草房里，过着和农民一样的日子。我自己如今还住着舒服的瓦房，比起他来，我真感到无限的惭愧！

在乡下，别的好处我没有学到，只是早起早睡的习惯却养成了，例如，最近到贵阳小住，有些人看见我起得很早，觉得不大顺眼；而我看见他们起得太迟，也是一样的不顺眼。在这里，没有戏听，没有电影看，没有咖啡喝，也没有酒席吃。我们的娱乐，只有散步与读书。最奢侈地消遣也不过是星期日带着菜盒子，打二两酒到郊外去野餐而已。在贵阳，我看出了大家的生活表面上很紧张，一到黄昏，马路上的人群，便牵成线似地往来；但骨子里却极其浪漫，松散与奢华。我们乡下人过的日子，外表好像很松懈，安静；但实际上反而倒非常地简单、朴素、整齐、严肃。一个城市中人，如果感觉到久在樊笼而渴念着回归到自然的话，我想信他下乡来，受受这样的训练，对于他的身心，或者都不无益处。――这是用事实可以来证明的。

在乡下，朋友多，自然有时也感到苦闷，但书本却变成了我们最亲密的伴侣。大部分的书，在城市里往往匀不出时间来读它。到了这个环境，我们却可以从从容容地、一句一行地细读了，不唯在短时间内读完了它，甚至于还能读上两遍。一方面，我们更得了一个体验生活的机会，随时随地，市集，农村，典型的乡下老的书画，都一幅一幅地展开在我们的面前，这些人物与现象是城市里任何一个角落，打着灯笼火把都没有法子找到的。在这个小城，我还亲眼看见一个个生龙活虎似的，抗战的勇士和复兴民族的热血青年，自愿地接踵而起，开赴前线去过好几次。

倘使有人问到我这半年来乡居的结果，有什么长进没有？我立刻毫不迟疑地回答说，个人的生活慢慢地走上严肃的道路上去了，这一点要算最大的进步。一方面我不得不感谢时常写信鞭策着我的好友齐同先生。

（源自《抗战期间贵阳文学作品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