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范文大全 > 正文

最初的那抹灰色

开篇:润墨网以专业的文秘视角,为您筛选了一篇最初的那抹灰色范文,如需获取更多写作素材,在线客服老师一对一协助。欢迎您的阅读与分享!

大毛听亲娘说爸爸是喜欢二毛的,因为爷爷舍不下孙子,才要了大毛。大毛的心彻底灰了。那个最伟大的科学家爸爸之所以不回家,是因为不喜欢我啊!

A大毛第一次见到父亲喜欢的女人是18岁春节,大家族的一次聚会,爷爷、奶奶、大姑、小姑、叔叔的全家,但是他们都见过这个女人了,在父亲的婚礼上,连妹妹都见过了,甚至在婚礼上做了花童。20多口人里,只有大毛是头一回见。

大毛15岁,父亲与这个女人结了婚。没人敢告诉他,有人听到这个半大小子恨恨地说过:“结婚!我砸了丫的场子!”

没有人希望这个青春叛逆期脾气暴躁的孩子砸了任何人的场子,除了他悲催的亲娘,以及娘家的无数个舅舅。

那一天是一个秘密,人们保守得很好。这说明中国人是很适合亲亲相隐的。人们也很有智慧和技巧,大姑甚至把判给母亲的妹妹给悄悄招呼了去,做了父亲再婚的小花童。

妹妹长得像年画上的和合二仙中的一个,胖而红的脸蛋儿,一副喜庆的模样儿,别提多么适合做一个中国的天使了。

这之前,在自己的娘亲面前,妹妹没少朝那个将作父亲新娘女人的名字吐过吐沫,然而那一天,她被秘密地接走了。在婚礼上表现出了一个小天使的吉庆和欢天喜地。

好多年以后,大毛才知道二毛还干了这么一档子事儿。心里寒了老半天,因为分分钟之前,二毛还在狠骂那个女人。

又过了好多年,到大毛真的成了一个男人,成了家,有了老婆之后,有一天想起这件事儿,心里又是一阵悲凉。孩子是多么可怜的,看着大人的脸色讨好着大人的小动物。尤其是一个女儿,对爹爹的那份感情。

大毛能理解这件事,是20年之后了。

在大毛18岁的春节,他和爸爸的女人打了个照面,事先已经有人给他做过思想工作,当然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在那一天,所有的长辈都盯紧了他:“不敢乱来啊!”

大毛很平静地吃了那顿饭,连个勺子都没砸。这让他的娘亲有点儿失望也有点儿寒凉。

那个女人高挑的个子,身材很好,从前是专业游泳运动员。不干专业之后好好上学,一下子考上了清华。不是一般的动物啊!

在父亲和父亲家族的面前,她有点儿撒娇,父亲似乎很享受她的撒娇,虽然他们就是同龄人。

她显然和二毛挺熟。招呼和寒暄起来一点儿不生分,但是二毛的反应是淡淡的,甚至有点儿冷。二毛一向在外人面前对她不卑不亢,这是这个孩子的聪明和心机,也是她的委屈。女孩子在这种关系上的委屈,是不容易被人发现的,比如大毛就没有发现。

父亲的女人一点儿也没影响到大毛的食欲。可见男孩子青春期使性子的话是不算数的。一大家子人都松了口气。

其实真正让大毛没有摔了盘子的原因是,他终于明白了一点:这不是导致父母离婚的那个女人。从这一点上看,她是清白的。

18岁,早熟的他也有了喜欢的姑娘。离异家庭的孩子因为缺乏爱,因为没有安全感,往往都会早早地投入到喜欢他们的异性的小怀抱,这其实是一种移情。大毛也不例外。

爱情,让18岁的大毛在那一刻变得柔软而宽容。

一家子的人欢天喜地地过了这个春节,对于大毛的爹,欢喜得好像结了第三次婚。

B大毛恨之入骨的女人是父亲在瑞典做访问学者时有过几夜情的人。

在瑞典的两年并不算长,但是冬天的漫漫长夜,终于让来自同一个单位的一对正当盛年的男女抱团取了暖。

他们还算得上是有点儿责任感的人,相约回国之后再不相往来。男人守住了诺言,安安静静地回归了家庭,然而女人一旦真动了心,动了情,不免地有点儿疯狂。她忍不住地给男人写了封信。

纸短情长啊!难耐的思念无法倾诉。

男人看过,没有把这么危险的证据销毁,而是留在了身上。说到底没有多少感情是可以像掀过去一张信纸一样翻片的吧。

他并没有回信,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了。当妻子翻出来这封揣在兜里太长时间以至于磨毛了信封边的证据时,什么样的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了。

家里的盘子、碗,一只一只地飞起来,然后撞到墙上,柜子上,最后在地板上跌得粉碎。溅起来锋利的瓷片,划伤过童年的大毛。

母亲教会每一个孩子恨。

父亲的沉默只能让母亲更加地恨。

她或者插着腰,或者用双手拍打着桌子、案板、大腿或一切就手可以狂拍的东西,如果手边还有个把残存的杯子,可以像扔掉一个手榴弹一样奋力地掷出去,炸在地板上的声音宣告新一轮攻势的开始。她原本是俭省的女人,因了毁掉的东西加重了内心的愤怒。

她的孩子像两只小耗子一样鼠窜掉,跑慢了就有可能吃到她的巴掌,他们可不想成为代父受过的孝子。

大毛不可能不去想象那个女人,在他的想象里一定是面目可憎。

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大毛会想:那个女人也和别人一样长五个手指而不是六指么?吃冰激凌的时候,大毛也会想,那么坏的女人难道也会吃冰激凌吗?她一定是与众不同的,能向父亲用嘴巴喷出墨斗鱼一样黑色墨汁的女人。

一个6岁男孩的想象,关于妈妈嘴里的坏人,特别是坏女人,是十分奇特的。这男孩喜欢看《西游记》的小人书,他想,那个女人多多少少会一些妖术。因为她改变了父亲。

在母亲的咆哮中,父亲愈来愈沉默,愈来愈冷漠。

C大毛到现在也不知道父母是何时离的婚。后来他看美剧,看到离婚的夫妇对小毛孩子说不论你和谁过,我们都爱你。一旁的老婆问他,你爸妈分开的时候也这样说过吗?他像看牛魔王一样看了一眼老婆:“扯什么蛋呀!”

大毛还可以记住的是妈妈带着二毛突然消失了。

关于过去的回忆一年比一年少了。大毛去年还记得的事情,到了今年就忘光了。大毛真应该庆幸自己的健忘,人的记忆是那么地喜欢接近快乐,又是多么地会选择。人们总是会有选择地将痛苦淡忘,像黑白底片在成像的过程中突然曝了光。

后来大毛也跟着心理咨询师上心灵成长课,有的人特别希望导师给自己催眠,以唤醒潜意识,大毛非常排斥,他说我为什么要想起以前的事儿,想那玩意儿干啥!

父亲再婚之后就去了美国,在一个实验室里工作了三年。他是大毛的骄傲,大毛已经上了中学,老师说到光学仪器,他马上说我爸就有一个,特高级,比学校的这个高级一百倍。全班同学向他行注目礼,全是羡慕的眼光。有人不服气:“我们从来没见过你爸。”大毛说:“我爸在美国搞实验,他最喜欢我。”

他爸走的时候压根儿没跟大毛说。他爸又结了婚压根儿没跟大毛说。

他爸回了国一星期他都不知道。

有一天突然听爷爷说爸爸回来了,大毛高兴得晚饭也没吃,他像小时候一样爬到院子里的一棵香椿树上等着爸爸。那个地方是大毛的望哨,因为在那个地方看得最远,有人一进胡同口就能看见 ,一直到天黑了,一直到天黑透了,他睡着了一头从树上栽了下来。

大毛终于见到了父亲,他得使劲儿哈着父亲,不仅因为法院把他判给了父亲这一边,而父亲与新婚的阿姨压根儿没打谱把他接过去,曾经母亲带着二毛都有几分觉得拖累而抱怨。大毛虽小,但是再小的孩子也能感知到爹娘的那颗心在没在自己身上,一个家散了,大人们稍微有一点儿游移,孩子内心就有一波的恐慌,关于后妈的故事听大人说了不少,对于孩子就是世界的末日。他们未必会说出来,但是却会用闯祸、逃学、生病等等的办法吸引爹娘的注意,孩子们有的是办法试探大人,一点儿也不比谈恋爱的人使出的招数少。

先是他的学习成绩直线往下掉,又不上进,他成了一个坏学生,老师让请家长,没想到来了一个清瘦的白头发老头,很温和,很有教养地听老师告状。后来才搞明白是大毛的爷爷,解放前的老北大毕业生。

爷爷温和地教育大毛,有点儿丰子恺漫画书里好老头的样子,效果和对着一棵他栽下的开了一树花的枣树说话没啥两样。大毛低着个头,坐在小板凳上用一个草棍在泥土里瞎扒拉,他的心里长了草,还起了风,把草吹得东倒西歪,一颗心没着没落。

好多好多年之后,大毛都不能原谅他的父亲。因为在他那么那么小的年龄遭遇父母离异,父亲欠儿子一个拥抱,这拥抱表达着一个承诺,承诺着一个小男孩所需要的安全感。

大毛的人生变得很孤独,虽说所有青春期的孩子都是孤独的,但那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而大毛体会到的却是爷爷在秋天吟出的李后主的那句: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爷爷家堂屋还挂着大毛、二毛和爹娘在一起呵呵笑的全家福,转眼间大房子里就留下垂垂老去的爷爷、奶奶和孤独的大毛。

有老人的家里,连阳光都是迟缓地照到屋里,爷爷奶奶进来出去,都带着一身的暮气。大毛眼看着他们一天一天地衰老下去,煮出的面条越来越烂了,炒出的菜不是缺了油就是少了盐,窗帘的挂钩掉了,拉起来还能见到半个窗户的天光,也就凑合着,唯一的好处是不用拉开帘子就知道下雪了。

那时候还没有那么多的霾,清亮清亮的天,绑着哨子的鸽子风一般旋过,哨声可以传得很悠扬、很远。

大毛寂寞地坐在香椿树的粗枝上,能看到胡同里举着风车的小孩子扯着妈妈的衣襟傻笑。大毛把眼光收回来,低下头来揉一揉酸疼的眼睛,看到胖胖的奶奶在奋力地洗被单,爷爷用鸡毛掸子扫房子。快过年了。

大毛的年三十是自己躺在小床上过的。爷爷奶奶的房间还不到九点就关了灯,很快响起了老人的鼾声。

外面是小鞭炮叭叭的,不太连贯的爆炸声。

大毛在被窝里睁大了眼睛,他期望院子的门被啪啪地拍响,老爹会大喊大毛开门!

一直到,大毛静静地睡去。响起细细的鼾声。

D父亲刚离婚时,和大毛住在西厢房的一张大床上,夜夜晚归。大毛问:“爸爸,你为什么回来这么晚啊!”回答十分简洁:“在实验室。”

在实验室干什么呢?大毛常常想去实验室,摸一摸爸爸用的高级电子显微镜,9寸电视那么大的屏幕,后面一个大铁盒子,地上好几个圆球的真空泵。爸爸抱着他坐到高凳子上,从显示屏看一只蜻蜓,爸爸叫它豆娘,蜻蜓的复眼,一个挨着一个那么那么多,心里麻得慌,他赶快看蜻蜓的腿,像小孩的胖胳膊一样粗呢,腿上的毛快赶上狗尾巴草了,太好玩儿啦!大毛真喜欢玩显微镜,爸爸是世界上最厉害的科学家,一百个数学老师加在一块儿也赶不上一个爸爸。

过去妈妈和二毛也住爷爷家的时候,大毛困了就上床睡了。妈妈和二毛消失以后,大毛每天晚上睡觉都从里面插上门,奶奶隔着门喊:“大毛,你插门干吗啊?”大毛根本不回答,他心想爷爷奶奶那么老了,耳朵啥也听不见,要是从院墙外翻进来个坏人把我抓走了,他们也听不见啊!

爸爸夜里回来,如果他回家住的话,玩命地敲门,大毛睡死过去了,雷公公到床前打雷都听不见,最后爸爸总是用竹竿捅开老式的木窗户爬进来。

大毛如果在早晨醒来发现身边睡着爸爸,就会十分高兴,他喜欢和爸爸腻歪腻歪,或者装睡。他喜欢爸爸在身边。

有一回爸爸喊大毛起床上学,大毛实在是想爸爸了,好几个星期爸爸没回家了,他就是不起床不愿去上学,他要和爸爸多呆一会儿。

爸爸有点急了,用手拍了一下大毛,不巧拍在鼻子上,顿时流了鼻血。

大毛心里委屈啊,鼻子酸啊,哇哇大哭起来,场面十分惨烈,爷爷跑过来,看到血花飞溅的大孙子,老爷子心疼得没法说,恨不能揍一顿儿子。

那一天,大毛没有去上学。但是爸爸并没有因为儿子的一脸血而留下来陪他。

最后,大毛还是一个人在春日迟迟的天光里爬上那棵香椿树,百无聊赖地在树上呆了大半天。

他的功课已经一天不如一天。因为知识链断了,数学课上老师讲了些什么,他已经完全听不懂了,就和邻桌的男孩说话,为此,老师把大毛的前后左右都换成了女生,再也没人搭理他了。

他带去看的小人书让老师都没收了。

最后,大毛只好趴在桌子上睡觉。他先是坐着睡,可是栽到地上了一次,太危险了。老师和他都感到了危险。

在老师的默许下,大毛得以趴在桌上睡了。

大毛长到父亲结了婚,又出了国,又回了国,和阿姨搬到外面住,这一转眼,他就长成了一个小伙子。

那时候,他又找到了他的亲娘,才听亲娘说爸爸喜欢的是二毛,只因爷爷舍不下大孙子,才要了大毛。这也是二毛为什么能去参加爸爸婚礼的原因吧。

大毛的心彻底灰了。那个最伟大的科学家爸爸之所以不回家住,是因为不喜欢我啊!

大毛的学习和在学校的表现,让科学家爸爸颜面无光。

他对儿子的心也彻底灰了。

父子之间,渐渐地远了。父亲回家渐渐地越发少了。

父亲和爷爷没话。他一辈子瞧不上自己的爹,嫌他一辈子碌碌无为,爷爷北大的同学不少当上了官,高兴了会坐着专车拎着礼来找他叙旧,爷爷从脸面到身上的衣裳都不如人家光鲜,有精神劲儿。奶奶怂恿着爷爷找同学寻个好职位,她那迂腐的丈夫打死也不肯开口求人。到后来运动来了,从前得意的同学有的竟然下放到外省了,爷爷听说了也是淡淡地说上一句:“噢,放了外任啦。”更提不起精神去求人了。

父亲觉得即便是飞蛾扑火的人生,也应该有一瞬间的精彩。他常常对大毛说要有上进心,不能跟你爷爷一样。

大毛成长的岁月,有上进心和正能量的人都走了。大姑、叔叔渐渐地离开了爷爷的家,投奔光明去了。大毛的人生没有上进心的榜样可以学习。

他唯一可以学习的就是耳濡目染的爷爷。一个没有吃过苦,从小家境优越,让太爷惯着不知没有钱的日子有多么悲催的旧时代的人。他阔也阔过了,的大世面也见过了,什么好吃好玩的也不能够吸引他了,拿他儿子的话说:人生已经失去方向了。

爷爷是市政协的委员,连个会都不去参加,只喜欢年节的戏票,带着孙子去看京剧,尤其喜欢须生。

这么散淡的一个老人,在大毛爸爸的眼睛里是颓废的人生,他眼瞅着自己的儿子颓废下去了。

E然而父亲的生活中有阿姨,有他爱的女人朝夕相处。

而大毛的生活,只有干捉急的奶奶和使不上劲的爷爷。老人的知觉系统,慢慢地也迟钝了。因为爷爷和奶奶与社会已经隔绝了,爷爷甚至连个电视都不看,连个广播也不听,自顾自地说着旧社会的文言文,大毛一百二十分地听得不耐烦。他打心眼儿里听不进去那么老的老人给他讲的旧道理。

才上高中,大毛就有了喜欢的姑娘。他有时去姑娘家吃饭,那是热气腾腾的一家人,有爸爸妈妈哥哥,说着与时代合拍的话,大毛特喜欢听那些时髦的话,特喜欢那个家的热气腾腾。

而大毛在姑娘及家人的眼里,是一个脾气急做事又慢的男生,这个男生做事情的时候有点儿自顾自,不太关注别人的感受,这个男生还有一点点冷漠。比如姑娘跟着大毛去爷爷家的时候,如果爷爷事先不知道有客人来只给大毛煮了一只鸡蛋,大毛就会剥了那只蛋,并且慢慢地吃了。姑娘就站在旁边儿。

大毛的话不多,喜欢看小人书和与功课毫无关系的七侠五义。爷爷的书柜里有的是旧时代的书,爷爷问姑娘喜欢看什么书啊?

姑娘笑笑不好意思地说啥也不喜欢。

爷爷很高兴地说大毛喜欢看三国,还喜欢水浒,还……还没说完大毛就打断了他。

大毛觉得丢人。因为那些书代表着落伍的爷爷和落伍的生活。他觉得如果能带姑娘去爸爸的实验室,嘿!那才够劲儿。

有时候姑娘会和妈妈说起大毛种种的与众不同,她妈妈说:“和老人长大的孩子都这副熊样儿。长着长着就长成一个小老头儿。”

她说得没错,和老人长大的孩子总不如和年轻父母生活的孩子有股子机灵劲儿。老人的心劲儿已经没了,精神头儿都散了,他们平和,带出的孙子也平和;他们淡泊,养育的孙子也不争。

爷爷慢慢腾腾,慢慢腾腾地进出他祖上留下来的那个花木繁盛的院子,光阴一寸一寸地从树枝上移动。大毛一年一年地慢慢长高,觉得花草门窗一点一点地变得矮小。他遇事不急,没有过夜的存粮了也能睡着觉。困了,扔给他一条板凳他也能躺下去睡着。

他喜欢听京剧,尤其喜欢须生,周信芳哑着嗓子唱道: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